再次見到任安，已經是三個月之後的事了。
    他穿著嶄新的高中校服，胸口上掛著寫了名字和班級的胸牌，騎著自行車被小胖和劉南堵在了一條小胡同裏。
    我幾乎是第一眼就認出了麵前這個幹淨依舊的少年就是三個月前塞給我一瓶水的那個家夥，而任安顯然也在同一時刻認出了我和小胖。
    上次在派出所，劉南不在，小胖卻是早就不記得有過任安這麼一號人，他仗著自己高出任安大半個頭，粗聲粗氣地對眼前這頭明顯好拿捏的“肥羊”吼：“把錢都交出來，要不揍死你！”
    “袁，袁凱……”任安驚惶不安地望向我，像是一頭不慎跌入陷井的幼鹿。
    虧得他還記得我的名字。
    小胖回頭瞅我：“凱子，你們認識？”
    我沒回答，慢慢走到扶著自行車的任安麵前，伸出手指挑起了他的胸牌。
    “任安，實驗中學一年三班。喲，升學了！不在一中了啊？”
    經我這麼一說，小胖也想起來了，笑著說：“原來是這小子。”
    任安低著頭，腳尖在地上一下下畫著圈，顯然是緊張到了極點。過了許久，才聽到他輕聲說：“我中考完了。”
    我這才意識到他是在回答我那個不是問題的問題，登時有些哭笑不得。
    劉南弄不明白這事兒了，就問我和小胖：“到底是搶還是不搶？”
    小胖努努嘴，示意劉南看我的意思。
    “搶！怎麼不搶？”我用手壓住了任安自行車的扶手，“你家應該挺有錢的吧？正好，借我們哥兒幾個花花。”
    任安確實很容易臉紅，無論是窘迫還是無措，總能在他的臉上找到兩抹漫延至耳後的紅暈。
    留著清爽短發的任安，流海下的額頭光潔白皙，竟然比我過去追過的許多妞兒都要耐看。
    劉南得了我的意思，和小胖一齊朝任安逼近了一步，唬得任安又惶然向後退了兩步。
    我有些驚訝於他這時仍然向我投來的求助的目光，挑起眉頭定定地回看他。
    “我沒錢……”
    劉南又威脅了幾句，後來甚至還亮出了拳頭。隻可惜，平時屢試不爽的招數，今天用在這個看起來比一般人還要膽小怯弱的任安身上，似乎並沒有起到多大的效果。
    過了六點，路上的人漸漸多起來，劉南擔心任安會大喊大叫，伸手便要去搜他的身。
    任安被劉南一巴掌推到地上，發出一聲低吟。在劉南馬上就要翻他口袋的前一秒，我攔住了劉南的手。
    我蹲下身子，向坐在地上的任安緩緩伸出了右手。
    任安感激地看著我，毫不猶豫地抬手握住了我的手，讓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他是太單純還是太遲鈍。
    他的手還是溫溫熱熱的，出了層薄薄的汗，握在手裏，像是條滑膩的魚。
    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有些不忍心了。
    不過這個念頭一閃即逝，我還是在他身子離地大半的時候鬆開了手。
    任安猛得跌回地麵，手心擦在石頭上，劃出一道淺淺的裂口。
    他悶哼了一聲，抬起略微濕潤的眼眸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實在想不通，我身上究竟有哪一點值得他這麼信任。
    “任安是吧？我記住你了。”我慢條絲理地解下他別在胸口的胸牌，揣進口袋裏，“既然你今天沒錢，那麼明天還是這個地方，帶上錢，我等著你。”
    “別想躲過去，也別想告訴家長，你的胸牌在我這，不想我找去學校，就要乖乖聽話。”
    “我不是什麼好人，你以後也不要再用這種眼神看我。”
    “我袁凱最討厭的，就是你們這種乖到讓人惡心的家夥。”
    直到我們走出這條胡同，小胖用胳膊碰了我一下，示意我回頭。
    胡同的盡頭，自行車倒在地上，任安還保持著一開始的姿勢坐在那裏，呆呆地望著我們離開的方向。
    他的眼睛掩在額前的碎發下，明明看不真切，我卻幾乎能夠認定，此時那雙眼睛裏一定水霧氤氳。
    我和任安本該是兩條不相交的直線，在彼此的生命中愈行愈遠。
    可是我回頭了，情不自禁地踏上了本該屬於他的路。從此直線轉了彎，明明殊途卻妄想同歸，終於糾纏成結。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任安當得起世間所有美好的詞彙。恬靜，清雋，澄澈，明朗……他是闖入我生命中的一場最美麗的意外，突如其來卻又恰到好處。
    事實和我最開始想得一樣，空置五年的房子斷水又斷電。
    我躺在臥室裏惟一的一張雙人床上，雖然心裏覺得自己實在應該好好睡上一覺，卻終究是閉目難寐。
    和小安同居的五年，我們始終睡在同一張床上。總是他在裏麵，我在外麵。
    即使是為數不多的幾次吵架，他背對著我臉朝著牆，我也還是能在睜眼的下一秒便看見他。
    小安有午睡的習慣，空閑時常枕著我的胳膊，把頭埋進我的懷裏。
    他睡熟時的樣子很好看，擁著他，就好像擁著一束溫暖的陽光。
    五年沒洗的床單不知道落了多少灰塵，隻是那種令人安心的觸感依舊沒有改變。
    突然很想念小安，想念他每次洗過床單後沾在手上的檸檬香味。
    或許我也該去超市找找是否還能買到那一款的肥皂，然後像小安以前常做的那樣，洗一次床單。
    我的小安，是檸檬味的小安。
    清新而讓人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