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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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5月24日,我出獄,小安沒有來接我。
第三監獄的鐵門緩緩開啟又緩緩關上,發出一聲嘶啦的銳響。
獄警交待了幾句大抵是“重新做人”這一類的話,拍拍我的肩膀後回去了,剩下我一個人右手裏提著一個不輕不重的包,站在監獄外的水泥地麵上發呆。
對每一個刑滿釋放的人來說,出了這扇鐵門,聽到這扇囚禁了自己過往漫長時光的門在自己的身後落鎖的那一刻,究竟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境呢?
一年,三年,五年……在冰冷的鐵窗裏消磨了太多的時光,度過了太多個輾轉難眠的夜晚,心心念念盼著的應該都是重獲自由的那一天罷。
那麼我是否也該是歡喜的?時隔四年零八個月,我終於再次被籠罩在監獄外溫暖的陽光裏。
此時此刻,一如過去多年裏的每一個春末夏初,熏暖,安閑。
斑駁的樹影宛如光的碎片,灑落在水汽蒸騰的路麵上。我的心底湧起一片茫然的潮濕,恍如隔世的迷茫和滄桑感,重重擊在左肋下最柔軟的血肉上。
小安,小安,五年了,你還好麼?
1995年的春末夏初,我第一次見到任安。
彼時,我正被手銬銬在派出所的暖氣管上,和幾個一起打架被送來的兄弟,蹲在地上小聲地講著黃段子,時不時發出彼此心照不宣的曖昧的笑聲。
有人向我走來的那一瞬間,我便已經察覺出來,渾身的肌肉都收緊了,隻等著用尚且自由的一隻手,一個拳頭,狠狠反擊敢對我動手的條子。
媽的!現在嘴角一動還嘶嘶的疼!
眼前的地上出現了一雙刷得極通透的白球鞋,白色的鞋帶上沒有一丁點的汙垢。
是我喜歡而始終沒有買的那一款。
我就這樣順著那雙白球鞋抬眼往上看,同樣幹淨的淺色牛仔褲,配了條不長不短的黑色腰帶。
當那一件印了鐵臂阿童木的白色T恤映進眼裏時,我忍不住噗得笑出聲來。
原來是個小孩子。
我在心裏哼著,拒不承認和他同齡的自己,其實也隻是個半大的孩子
那個時候的我,離家兩年,頭發染得一縷黃一縷紅,胳膊上紋著略顯猙獰的虎頭紋身,整日穿著黑色的衣服,兜裏揣著片刀卡簧,遊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拉幫結夥,打架鬥毆,成為一些人口中的社會垃圾。
像任安這樣幹淨純粹,被父母保護的太好,眼裏隻有人性真善美的同齡人,一向是我最不屑,卻又極矛盾地最為忍不住去羨慕的一類人。
我抬起頭,正對上任安溫潤的眼睛。四目相對的一瞬間,我承認我的心難以抑製的快速跳動了幾下。
少年清澈的瞳孔裏有我小小的影子,在我的逼視下,他下意識的眨了眨眼,將我的影子鎖在了眼睛深處。
隻是那時誰又能想到,這一鎖,竟然就是這好些年頭。
他顯然沒有從我的那聲嗤笑裏回過神來,怔了片刻,把背在身後的手慢慢伸到我麵前。
他的手裏握著一瓶礦泉水,飛快塞進我沒被銬住的那隻手裏。
這下換得我愣了,挑眉看著麵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少年。
他顯然是會錯了意,又從我手裏搶過那瓶水,水忙腳亂地擰開來,重新遞到我的手邊。
我瞥見被他用白皙的手攥著的瓶蓋,沒來由的覺得一陣煩躁。
“凱子,這人誰啊?”
蹲在我旁邊的小胖碰了我胳膊一下,陰陽怪氣地問我。
“我他媽哪知道,”我挑挑眉,“那個誰誰誰,說你呢!你哪位?”
任安慌忙擺擺手,臉上帶著明顯是對我們這種不良少年的害怕,輕著嗓子解釋道:“我們不認識的,我看我們是一個學校的,你在那兒蹲了大半天了,我猜你肯定渴了,就……”
小胖一聽樂了:“我說凱子,我記得你不念書有兩年了吧,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校友啊?”
“呸!什麼校友,老子隻有你們這幫狐朋狗友!”
任安往後退了一步,躲避我的視線,又快速的抬頭看著我,糯糯地說道:“校服……你身上穿著一中的校服呢……”
“校服?你說這個?”我顛了顛肩膀,連帶著我身上披著的一件藍白的染了血汙的布也跟著動了動。
任安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換來我和另外幾個兄弟的大笑。
“你那校友被老子揍得正在醫院躺著呢!你要送水,可得盡早!”
“我說凱子,剛才你可真夠狠的!那小子都讓你給揍趴下了!”
任安的臉漲得通紅,大約是明白了我和小胖話裏的意思,臉上的窘迫異常的明顯。
本來嘛,那時候的我最看不慣得就是這種同情心泛濫的乖小孩。在這種人麵前,我實在是沒法擺出一副好臉色來。
至於這件現在更像是塊破布的校服,是我方才打架時從被揍的小子身上隨手扯下來的,用來遮住我外套被刀刮壞的長長的口子。
出來混的,好歹也要注意下表麵的形象。
“我……我……”任安半天沒有擠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倒是一個隨後下樓來的女警拯救了他。
那個女警站在樓梯上,衝著我麵前窘迫的少年喊:“小安,快上來,任所長等你呢!”
任安慌忙應了一聲,長舒了一口氣。跑上幾級樓梯後,他突然又調頭快步跑回來,往我手裏塞了一個不大的東西。
溫熱,潮濕的觸感,細密的螺紋磨擦著我的手心,掀起一陣輕微的酥麻。
莫明其妙。
我在心裏嘀咕著,任安卻已經再度跑上了樓梯。
在踏上樓梯拐角的時候,我清楚地聽見那個女警問任安:“小安,你認識那個袁凱?”
“啊?啊!”不知在想什麼的任安回過神來,輕輕搖了搖頭。
“以後少去搭理那些沒家教的混混,別惹你爸媽和你叔生氣。”
任安究竟答了什麼我沒有聽清,那個女警的話我卻聽得真切。
又是沒有家教……嗬嗬,老子有沒有家教關他們屁事!
驀的,一道視線落在我的身上。
那視線溫溫和和,清清淡淡。
我抬起頭,衝著任安做出一個齜牙的表情,嚇得他慌忙收回目光,跑上了樓。
“跟個娘們似的!”小胖語氣中帶著輕蔑。
我沒吭聲,隻是攥緊了手心裏的瓶蓋,圓形塑料的邊緣幾乎要陷進肉裏。
我捏住手裏的瓶子,直到水逸出了一部分,順著手腕滴在地上。
而後,我慢慢鬆開了手,看著礦泉水瓶落地,在我麵前的地上滾了幾圈。
水灑了一地,引來幾個值班警察的罵聲。
那一刻,我像是受了蠱惑一般,手心裏的那枚瓶蓋沒有跟著被丟棄,反而落進了我衣服的口袋裏。
那上麵殘留著的溫度,瞬間就讓我舍不得了。
現在想想,還真他媽的是邪了門了。
破舊的樓道裏比五年前更加髒亂,一樓到三樓的燈幾乎都壞了,我跺了跺腳,隻換來其中一盞燈明滅不定地閃爍了幾下,而後又恢複了逼仄的黑暗。
我停在302室的門口,看著地上那盆早就爛得隻剩下幾根枯葉的君子蘭發愣。
這也難怪,將近五年沒有人澆水,這花怎麼可能不死。
小安看見了,還不知道要怎麼心疼。往年的時候,這盆君子蘭在他的打理下,總能開出一簇簇紅色的花,讓人在二樓的拐角裏就看得見。
我彎下腰,輕輕抬起幹枯的一碰就要掉渣的君子蘭,從花盆底下摸出一枚鑰匙。
把鑰匙抓在手心裏的那一瞬間,我忍不住微笑。小安這家夥,總是習慣在門口的花盆下麵放上一把備用鑰匙,隻因為我總是將鑰匙隨手丟在家裏的各個地方,下次開門時摸遍全身的口袋也摸不到鑰匙。
“我在門口的君子蘭底下放了把備用鑰匙,你忘帶鑰匙的時候,就拿那一把開門。”
“哇!小安,你不怕家裏進賊麼?”
“進賊了更好,最好把你這個大麻煩一起打包偷走。”
“小安……老婆……安安……你不要這麼絕情嘛!”
“少貧……還不快去洗菜。”
“遵命!老婆大人……呃,洗芹菜還是韭菜?”
鑰匙插進鎖孔,旋轉一周,發出機簧彈開的聲音。
直覺告訴我,對門有人正透過門鏡看我,回過頭,正看見堵在門鏡上的一片陰影。
五年前,對門住的是一對年輕夫妻吧,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已經換了人。
五年前那件事鬧得那樣大,估計沒人想到還會有人回到我麵前這間屋子來吧。
像我這種吃過牢飯的家夥,鄰居們恐怕都是要避之不及。
進門之前,我又把鑰匙放回了花盆底下。
我想,若是有一天小安回來,總不至於進不來我們的家。
小安喜歡君子蘭,得了空還要再買來一盆才好。
踏進闊別了近五年的家,撲麵而來的氣息熟悉卻又陌生。
客廳裏黃緞麵的沙發,搬進來的頭一個月小安挑的。
落了一層灰的茶幾上擺著兩個空置的果盤,茶幾是我扛上樓的,果盤是小安趁著超市大甩賣從大媽堆裏搶回來的。
一進門正對著的牆上貼著張倒貼的福字,是我們在05年的春節時一起貼上的。
……
同樣的,某些東西讓我在熟悉的氛圍裏覺得萬分陌生。
四麵牆角都結了灰網,廚房的牆麵一片灰黃色的斑駁,像是曾經浸過水後留下的痕跡,客廳茶幾上原本擺著的小魚缸碎了一地,五年前小安生日那天從公園撈回來的四條小金魚,在漫長的時光中早爛得連魚骨都沒有剩下……
隻有這種時候,我才能真切的感受到,小安已經很久沒有回來過了。
時光在不經意間跑過了五年,無論人多麼不想承認,它依舊在你的生命中留下或多或少的痕跡。
這種痕跡,可能是臉上不知何時多出來的皺紋,也可能是積了灰的房子。
監獄裏的五年讓我的生命出現了一個不長不短的斷層,如同久不見天日的化石重新暴露在明媚的陽光之下,恍惚間,早已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我,袁凱,距離三十歲生日還有一百九十二天。
我一直在等一個叫做任安的男人。
從少年到青年,我與任安相識十五年,相愛十二年。
我坐過四年零八個月的牢,算上正式判刑前拘禁的兩個月,我與任安分別整整五年。
君子蘭謝了,曾經的歡聲笑語消彌在潮濕的空氣裏。
時隔五年,我再度用任安留下的鑰匙打開了這扇門。
我告訴我自己,我終於可以停下來安靜得等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