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932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關於這個傷痕說來有些話長,長到我要追溯到蘇辰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父親。
蘇辰的父親一直是個神秘的存在。其實推而廣之,“父親”這整個族群對我和蘇辰而言都是陌生而遙遠的存在。我曾經還一度以為家庭裏最主要的成員就是母親和孩子,“父親”應該跟保姆一樣,有的家裏有,有的家裏沒有。直到那一天,我看見了蘇辰的父親,我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那天放學難得沒有架局,於是我背上書包就往家跑。跑到小區門口的時候看見一群人幾輛車圍在我們單元門下,那幾個人穿著黑衣黑褲,並且齊刷刷地戴著墨鏡,雖然扮相很酷,但我覺得沒有必要,因為那天是陰天。
周圍有很多大媽大嬸在看熱鬧,我循著他們的眼光看過去,蘇辰正站在院裏的梧桐樹下和一個男人激烈爭執。
那是一位高大挺拔的男人,穿著中長大衣,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我正尋思著那得用多少發膠啊,蘇辰已經轉頭看見了我。
他一怔,與他爭執的那個高大男人也看見了我,他犀利的目光掃過我和蘇辰,突然在蘇辰耳邊說了句什麼。蘇辰臉色一變,深深地看他一眼,朝我走來。
我背著書包站在人群之外,忽然覺得驚慌無措,那個男人強勢而突兀的存在一下子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擔憂與絕望,我敏銳地嗅到了別離的氣息。
事實證明我的嗅覺果然是靈敏。那個發膠大衣男,正是蘇辰的父親,而他是來接他兒子的。
蘇辰不顧周圍人的阻攔,兩步走到我麵前。他靜靜地看了我大概五分鍾,在這漫長的五分鍾裏,有一片梧桐葉子被風吹落掉在了我的頭發上,蘇辰輕輕地把它拂開。
我調整了一下麵部表情,笑道:“那是你爸?你們真像。”
蘇辰點點頭,看著我不說話。
我又調整了一下麵部表情,力圖笑得更開心點:“當然,你和你媽也挺像,你們一家都挺像的。嗬嗬。”
我笑完了後發覺氣氛仍然很僵硬,那兩聲嗬嗬顯然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我垂下頭用腳搓了搓地上的梧桐樹葉,問道:“……你什麼時候走?”
“馬上。”蘇辰攏了攏我的頭發,深深地看著我:“葉軒,相信我,我會回來。”
蘇辰的離開毫無征兆,這使得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無法適應。好在那個秋天的小少年們似乎特別躁動,三不五時地就找我碴,而沒有了蘇辰管轄的我更是瘋得無法無天,再加上我媽和蘇阿姨那段時間也特別忙,於是我絲毫不理會蘇辰“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諄諄教導,幾乎每天都要跟那些野小子們幹上一架。久而久之,我成功成為了小區裏孩子們的官方反麵教材,大媽大嬸們看我的眼神都帶著股統一的鹹魚味。
那天隔壁的小胖第三次戳破了我的自行車輪胎,我十分憤怒,約他放學後在XX街“解決”一下這個事情。誰知那天下午英語老師的孩子拉肚子,於是我們很嗨皮地早放學兩個小時。我早早地來到決戰地點,正準備先吃個麵包補充點能量,就聽見背後的巷子裏一陣掙紮打鬥聲。
我把麵包塞在嘴裏,躡手躡腳地繞過去,剛一看見裏麵的景象,腦子頓時“轟”地一聲。
裏麵幾個人操著木棍的,拿著匕首的,甚至還有提板磚的,明明是些過時得不能再過時的武器,卻生生造出了最血腥的場麵。
而站在那血腥場麵的中央,正勉力抵抗的,是蘇阿姨。
我的麵包一下子噎在嗓子裏,不由自主地咳了出來。這一聲咳瞬間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蘇阿姨看見我時聲調都變了:“小軒!快跑!”
麵包噎得我難受,整個腦子都在充血的感覺。我趁著那幾個人還在愣神的功夫,一下衝到蘇阿姨麵前,拉起她就往旁邊跑。幸虧我經常在這一帶活動,對周邊地形還是比較熟悉的,我記得這巷子後邊有一堵圍牆,翻過去就是大街了。
蘇阿姨估計是被打傷了腿,跑得很不給力。我拉住她的手出了一手心的汗,整顆心“咚、咚”直跳。
後麵的人隻有一刹那的愣神,隨後很敬業地開始追我們,幾下就接近了。蘇阿姨掰我的手:“小軒,你先走,報警!”
我咬緊了牙不說話,我怎麼可能把她一個人扔下。
跑了沒幾步,我們順理成章地被追上了。
蘇阿姨拚命把我護在身後:“不關她的事,你們別找錯人!”
我想壞了,這時候怎麼能跟他們講道理,知識分子的腦子當真不轉彎。果然那幾個人冷笑一聲,掄起武器就哄上來。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這場架的級別顯然超過了我以往參加的任何一場,且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息。我害怕極了。那些狠命的木棍和寒涼的匕首在身邊一下一下劃過,尖叫掙紮成為最恐怖的背景音樂。
有木棍不斷落在我的背上、肩上,鋒利的匕首劃破了我的手臂……我在混亂中竭盡所能地擋在蘇阿姨麵前,然後又被蘇阿姨的手往她身後扯。場麵越來越混亂,我的頭腦一片空白。
我當時隻有一個想法:護著蘇阿姨,我要幫蘇辰保護他媽媽。
理想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我到底還是沒有護住蘇辰的媽媽。
蘇阿姨最後撲在我身上的時候,一隻匕首從她心尖上穿透。血滴在我冰涼的臉上,我隻來得及聽見她最後一句話。
她說:“小軒,快跑……”
我抱著她逐漸冰涼的身子不斷顫抖。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給予了我們母子無私幫助的女人,死在了我的懷裏。
那天好像也下著大雨,可我實在是有些記不清了。我混沌的記憶裏,隻留下警笛尖利的鳴叫和我媽比警笛更尖利的嘶號,還有無數雙試圖拉開我和蘇阿姨的手。那些手沾上了蘇阿姨的血,紅得刺目驚心。
事情發展到這裏,情節已經足夠讓人瞠目結舌了,但現實往往比小說更驚心動魄曲折離奇,在我被拘留進警察局的第二天,我神奇地變成了這場凶殺案的嫌疑犯。
我當時很小很天真,很純潔地相信著有關部門最終會查出真相緝拿元凶,於是懷著愚蠢的淡定心態安慰我媽:“不會的不會的,媽你放心,黨和國家是不會冤枉一個好人,放走一個壞人的。這可能是他們故意散播的虛假消息,用以引誘真正罪犯的。正如孫子兵法裏說的‘虛而實之,實而虛之’。”
我媽當時也不過30出頭,相應地也比較天真純潔,最重要的是她沒有學過《孫子兵法》,於是她相信了我的安慰。這一相信就相信到了開庭階段,當我被押在被告席上時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我大哭大鬧,死活不上被告席。連法官都感歎說從沒見過我這麼堅貞不屈的犯罪分子。
由於第二天是我16歲的生日,也就是說“殺人”時的我正好趕上了政策優惠,可以隔離審查以獲得未成年人的保護。人少好辦事,那一場審判快速而簡潔,我被定性為過失殺人,因未滿16歲而不負刑事責任,但被押往少管所管教一年。
我渾渾噩噩地在監獄裏等待我媽為我辦手續。好在當時國家還不太富,班房供應有限,我和幾個站街女被關在一起。其中一個大概是上麵有人,沒多久就被放出去了。臨走時慈悲為懷幫我藏了一封信帶出去。
那封信,是寫給蘇辰的。
我無法忍受這樣荒唐的結果。蘇阿姨死了,我卻成了殺人凶手,一場場的噩夢像一把大錘,把我曾經的生活連帶世界觀價值觀砸得支離破碎,遠遠超出了我的承受範圍。
我唯一能想到的人隻有蘇辰,那個從我出生之日起便守在我身邊的兄長與朋友,我似乎已經習慣了在困頓窘迫的時候依賴他,雖然我那時還不明白這樣的依賴會對我造成怎樣的傷害。我迫切地需要他來結束這一場荒誕傷痛的鬧劇,我想要告訴他,他的母親不是我殺的,不是我!
我怎麼可能傷害蘇阿姨。在我甜蜜而樸素的幻想裏,我是要和蘇辰結婚生娃,孝敬兩個媽媽一輩子的。懷著如此賢良淑德夢想的我,怎麼會對蘇阿姨有一絲一毫的傷害。
我堅定地認為,蘇辰是相信我的。蘇辰是會來救我的。我們最終是會為蘇阿姨報仇的。
我又一次陷入愚蠢的淡定中,又一次對我媽說:“不會的,媽媽,蘇辰會來的。等他來了就好了……”
等待,是一種極端被動的行為。因為被動而顯得狂躁,又因為狂躁而一天天地絕望。我在少管所陰暗的房間裏等了一天又一天,其間那個站街女還特別熱心地來看了我一次,告之那信確實寄出去了。我表示懷疑,她指天頓地地說要是沒寄出去就讓她後半輩子接不到一個客。我被她如此真誠的誓言所征服,不得不相信。可快等成望夫石的我始終沒有等到蘇辰的隻字詞組。
少管所漆黑的房子裏氤氳著頹廢和暴躁的氣息。和我關在一起的孩子們都被困頓的日子折磨得扭曲而狂躁,暗地裏的摩擦打鬥日日不斷。雖說少年要以教育為主,但為了多做活減輕刑法,大家都丟下了書本搶著幹活。知識成為了這裏最不受歡迎的奢侈品。可我卻在那些汙糟忙碌的等待裏,第一次對學習有了異乎尋常的渴望。
半個月過去了。
一個月過去了。
兩個月過去了……
我的心漸漸涼了。
一個傍晚放風的時候,我坐在少管所門前的台階上。那天的月亮很朦朧,所以很容易地激起了我懷舊的情感。我想起那些過往的日子裏親密的玩笑和囂張的話語,還有蘇辰臨走時那漂亮的承諾,刹那間覺得那不過是一場黃粱夢。而很多人就在這樣的黃粱夢裏騙人騙己,騙出一個個自作多情的笑話和杯具。
原來……不過如此。
我記起有一次翹課回家時看見隔壁的王嬸和張媽在嘮嗑,本來我不想偷聽的,但無奈王嬸的聲音實在是太大了,“葉軒”兩個字像電波一樣直直往我腦海裏鑽。
她說:“哎我昨天在XX路又看見葉軒了,和一堆小夥子混在一起,嘖嘖嘖,像什麼樣子喲,她媽也不管管她。”
張媽裝模作樣地張望了一下,聲音比王嬸還大:“哦喲喲她媽媽……你又不是不知道,還指望她管好自己的閨女?不過我倒是看見小蘇家那孩子整天跟她後邊,哎你昨天看到他沒有?”
王嬸把手裏剝的花生一放:“我跟你說你可別亂說,蘇家那孩子怎麼可能跟葉軒混在一起,你不知道……”
她把嘴巴湊近張媽耳邊,由於聲音實在太小,我聽了好久還是沒有聽見關鍵內容。但這段對話已經足以讓我鬱悶了,它讓十四歲的我對我和蘇辰之間的距離有了新的認識。
……
你看,所有的人都認為我們是不可能的。隻有我一個人還陷在那些溫暖曖昧的小細節裏不能自拔。
但是現實告訴我,必須得拔了。
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仰天流淚,它讓我明白了兩件事。一是我對蘇辰的感情是個多麼巨大的錯誤,這個錯誤已經演變成了公開的笑話,其情形已經嚴重到了讓人不得不正視的程度。二是我實在不適合這種憂傷文藝的追憶。因為我很不幸地選擇了一個下水道蓋子作為我追憶的地點,冰涼的蓋子凍壞了我的屁股繼而感染了我五髒六腑,讓我得了那年最嚴重的一場感冒,從此留下了鼻炎這個極端影響氣質的後遺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