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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擱十年前,我要是聽見林辰這句話,最極品的反映肯定是——訂婚?難道他要向我求婚了?這咋辦,我還沒有成年呢!
十年後,成熟的我先是很文雅地來了句古語襯托心境,接著淡定地說:“恭喜你了。”完了還加上一個笑臉,一條龍反應完整無缺。
林辰盯著我嗬嗬一笑:“恭喜?恭喜我連新娘子的麵的都沒有見過麼?還是恭喜我有一個專製獨裁的父親?”
我一驚。雖然由於某些原因,我對林辰的父親大人一直抱有不那麼好的印象,但他老人家居然在和諧社會科學發展觀下給自己的兒子安排一段盲婚,這也太旁逸斜出了,複古情結也不是這麼操作的。我一時不知該怎麼安慰他,看了眼身後的宋亦熙,他也是一臉驚愕。看來這種事情確實少見,連見多識廣的大學教授都被鎮住了。
林辰兀自笑著,笑得很挑釁:“葉軒,你還要恭喜我麼?”
我呐呐地說道:“恭……”還沒恭出個所以然來,就聽見宋亦熙的聲音從後麵響起:“林先生,恕我冒昧,您不覺得這件事更應該跟令尊談談麼?”
林辰眉一挑,說:“你怎知我沒有談過?”
宋亦熙不置可否地笑笑,“那您現在找葉軒又是為什麼?別的不說,就算葉軒能告訴你以前的所有事,甚至就在這一刻如您所願恢複了記憶,又有多大的實際意義?”
林辰看著他,不說話。
宋教授循循善誘:“我覺得有一個人比葉軒更適合你現在的情況。”
“誰?”
“我。”宋亦熙從披在我身上的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林辰,“雖然我對您的過往並不了解,不過我以前遇到過類似的案例,可能能對您提供一些有用的經驗。”
林辰接名片的手有些呆。一場逆流成河的悲傷追憶瞬間被扭轉成了實實在在的商務交易,我對宋老師四兩撥千斤的技藝佩服得五體投地。手一攥肩上的高級風衣,眼一望山下的灰色小帕,原來這些拉風的玩意兒也是要靠見縫插針的業務宣傳才賺得來的。
宋亦熙拍拍林辰的肩膀,“歡迎你隨時來找我。”
林辰沒有說話,愣了半天才把名片揣進錢夾。揣完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被這一眼看得很有些愧疚,畢竟也是我的非暴力不合作才使他走上了這條曲線救國的道路。可我的頭昏昏沉沉的,實在調動不了大腦資源給出一個恰當的回複,索性對宋亦熙叫道:“風緊,扯呼!”頭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回程的路上,我對宋亦熙說還有事要辦,他看看表說先吃飯。我搖頭表示拒絕。宋亦熙直接忽略掉了我的拒絕,也絲毫沒有注意到我憂鬱的小眼神。小帕刷地一下停在一個裝潢優雅的小飯店前。他進門熟練地點了盤回鍋肉,東坡肘子以及類似氣質的菜。
我看著滿桌的大魚大肉,想:敢情這麼斯文帥氣的教授也走的是豪放派路線。
宋亦熙見我不怎麼動筷子,皺眉:“不喜歡?”
我搖頭。雖說這一桌打石匠一樣的菜實在有點不符合我致力於發展的高智商高學曆高品位學者形象,但我確實不像其他女生那樣喜歡吃素。這得歸功於我小時候巨大的運動量,大家都知道,打架是個力氣活,光吃青菜豆腐哪裏鬥得過那些肥頭大耳的胖小子,連武器都掄不動。
我隻是很難得地沒有什麼胃口。
宋亦熙也不再多勸,草草吃了兩口便叫結賬。我望著剩下的飯菜大感可惜,但鑒於此刻憂傷文藝的心情不適合做打包這樣低俗的要求,便一咬牙忍痛走了。
宋亦熙將我送到樓下的時候已經接近九點了。我在樓道裏瞥見他的車身湮沒在夜色中,轉身下樓。
城市的夜生活剛剛開始。酒吧街外的籮莉正太禦姐怪蜀熟集體出動,好一個活色生香的夜晚。
我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下瘋狂地扭,好像一瞬間又回到了那個張牙舞爪的年代。
一副副畫麵流水般從眼前掠過,每一個畫麵上都寫著蘇辰,蘇辰,蘇辰。
蘇辰教我寫字。午後的陽光溫暖明亮,他把小小的我圈在胸前,一筆一劃寫出一個楷書的辰,行書的軒。
蘇辰給我畫畫。他讓我捧著一把向日葵站在院子裏,頭戴一頂小小的草帽,鄰居家養的狗圍著我打轉,嚇得我兩腿發抖,蘇辰卻一本正經地警告我不許動。
蘇辰教我喝酒。他跟我講酒神狄奧尼索斯的故事,跟我讀葉芝的詩。那天下午,陽光明媚,他把酒杯送到我手裏,輕輕吟道:“美酒口中飲,愛情眼角傳,你我眼中唯此真,在老死之前。舉杯至雙唇,眼望你,我輕歎。”
我醉得一塌糊塗。
後來我想,在蘇辰如此曖昧風情的舉動下,要我不喜歡上他也不自作多情地認為他喜歡我,難度忒大了。
蘇辰於我,似父,似兄,似情人,似牽纏無盡的雙生藤,糾纏進生活的點點滴滴裏。我早已將這份複雜的情感蹂進骨血,刻進心坎,並且傻乎乎地等待著並不存在的天荒地老。
可生活總是有那麼多的狗血,難得還盆盆新鮮,盆盆精準,澆得你措手不及。
天和地都在旋轉。海市蜃樓一樣的暈眩中蘇辰的臉明明滅滅,他笑得那麼脆弱,他說:“我訂婚了。葉軒,我要結婚了。”
我受不了。
我在舞池裏拚命地跳,告訴自己,葉軒,過去了都過去了。林辰訂婚了,過不了多久就會結婚了,他還會生娃,發福,禿頂,長痔瘡……這個人就這樣一步步遠離你,你們真的沒有任何牽掛了。
燈光閃耀,我這樣對自己催眠,放任自己最後的放縱。
12點,我從酒吧裏抽完瘋出來,呼一口凜冽的空氣,對著街角大叫:“Tomorrowisanotherday!”
豪氣幹雲的一嗓子被易拉罐的踢踏聲打斷,一個嘶啞的聲音叫道:“媽的你大半夜喊魂啊!那麼老土的台詞也他媽好意思炫!”
我嚇了一跳,回頭看去。隻見兩三個小少年嘴裏叼著煙吊而郎當地往這邊搖來,頭發都染得五顏六色跟七仙女似的。這時代發展了就是不一樣,連帶著街頭混混的素質也蹭蹭蹭往上竄,不管是英語聽力還是文學修養都讓人刮目相看。和諧社會真是不得了啊。
我隻是想出門放鬆一下,矯情地給自己來段青春祭奠,完了該幹嘛還幹嘛去。並不是真想回到那打架鬥毆的太妹時代,這三個小子出現得太多餘。我低眉順眼得挨著牆根往另一頭走去,冷不妨背後腳步一緊,一雙手驀地拽住我衣領。
“啊!”我驚叫,心裏不住地罵自己——叫你丫矯情!叫你丫不老實待著!這下玩兒大發了吧!
一個混混“呸”一聲吐掉嘴裏的煙頭,我就著街角的燈光一打量,竟然覺得他有些眼熟。但我想這不太可能,畢竟我的“兄弟”們現在大多結婚生娃老實從良了,聽說有一個去年還考上了公務員,儼然都已成功轉型。而且眼前這娃實在太年輕,要真是我“兄弟”那還不得五六歲就出來混了,太難為人家了。
所以我覺得這應該歸功於中國的人口太多,大家長來長去都長不出什麼創意了,也挺杯具的。
杯具越走越近,臉上的笑也越來越賤。我心裏其實是很有些怕的,不管是劫財還是劫色,對我而言都是難以承受的打擊,雖然後者的可能性並不大。杯具在我麵前停下,微眯了眼睛,突然一聲嗤笑:“原來是葉大學者啊。”
我一愣。杯具又走近了兩步,“怎麼,出了那個門,就不認識我們這些小人渣了?”
“羅少輝!”我終於反應過來,同時手腳並用,想擺脫身後的鉗製。想當初我被這小混蛋一拐杖送進醫院足足躺了半個月,論力道論狠勁都讓我很是後怕。看來今晚有麻煩了。
羅少輝一把捏住我下巴,用痞極了的腔調說:“嗬,還以為你隻認得那姓嚴的臭小子!葉老師,真沒想到這麼快又跟您見麵了。沒在裏邊兒多陪嚴飛呆上幾天,讓您失望了?”
我甩頭:“不失望。你要一輩子都呆在裏邊兒我才失望。”
羅少輝右手用力,我的牙齒一下磕破了口腔。
“你少他媽裝腔作勢!你們都護著那姓嚴的誆我不知道呢!一樣是進去的,一樣是犯了事兒的,他哪點兒就招你們待見了!啊?!”羅少輝吼道。
我“呸”地一口吐掉嘴裏粘粘的液體,笑:“想知道?”
他咬緊了牙。
我認真地想了想:“可能因為你比較醜。”
羅少輝一個巴掌揮下來:“你找死!”
我被他打得頭暈目眩,唯一的一點力氣也被打得不知所蹤。他猙獰的目光表明了他的怒氣,我一點點收回臉上的假笑,道:“你知道的,徐淺根本就不喜歡你。”徐淺是嚴飛的小女友,山寨特洛伊裏的山寨海倫。
“那又怎樣?”
我盯著眼前小人渣:“老子這輩子最討厭強奸犯!”
羅少輝愣了一下,隨即大笑:“就為這個?”他示意身後的人放開我,我一下順著牆根滑下去,腳踝上一陣刺骨的痛,大概是崴了。
羅少輝蹲下來:“葉老師,徐淺都不好意思糾纏的問題,您在這裏裝什麼聖賢?我上她是看得起她,嚴飛那個蠢貨連妞都泡不來,我免費教他呢,你操的哪門子心?”
我深吸一口氣:“你真是個招人厭的人渣。”
羅少輝臉色一變,我知道他又要出手了。不應該挑釁他的。作為一個成熟的智慧型大齡學術女青年,我應該運用高級知識分子的智商和他虛與委蛇鬥誌鬥勇爭取最後的傳奇性勝利。研究生入學手冊上就是這麼寫的。
但我忍不住。
我痛恨羅少輝的行為。痛恨得願意用一頓暴打來換一個撒氣的機會。
羅少輝的拳頭虎虎生風,我反射性地抱住頭作好挨打的準備。卻在下一個瞬間被人一把拉了過去,隨即卷入一個有些熟悉的懷抱。
擁住我的一雙臂堅定有力,我用餘光瞟見羅少輝捂著腹部蜷在地上,另外兩個嘍羅一臉驚詫。
我驚歎:“宋老師,您怎麼在這兒?!”
宋亦熙的臉色是我從未見過的黑,我覺得要是在額頭上刻個月亮他都能演包公了。包公按著我的腳問:“疼不疼?”
我呲牙:“疼!”
腳脖子上的手頓了頓,宋亦熙抬頭,目光和我相遇。那一刹那,他的眼神極其複雜,饒是我在林曉安的熏陶下讀了很多文藝雜誌,也找不出確切的詞來形容那時的感覺。隻曉得特別特別深沉,深沉得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
後來的事就很簡單了。宋老師以大欺小,趁著三個小人渣還在念開場白擺姿勢的時候上去就是幾記老拳,羅少輝捂著嘴叫得很委屈:“這他媽哪兒跑出來一大叔啊?還是會武功的!”
宋大叔拎著他的衣領淡淡一笑:“這不是武功,隻是空手道的基本招式,你要再找葉軒的麻煩,我會讓你見識一下真正的武功。”停了停,又補充一句:“往死裏打的武功。”
羅少輝雖然被宋老師欺負得很徹底,但在今天的氣場已經明顯處於弱勢的情況下,我覺得他實在不可戀戰,應該立刻鳴金收兵,待來日重整山河一雪前恥。
事實證明羅小同學還是比較聰明的,他瞅住一個空檔從宋老師手下逃掉,按照規矩撂了幾句狠話後狼狽而逃。
我被宋老師利落的身手和不算溫柔的力道深深折服,再次感歎和諧社會真是藏龍臥虎。
宋亦熙抱著我進了小帕,從後座抽出一條薄毯,搭在我身上:“能耐啊,葉老師。”
我靦腆地笑:“比不上宋老師,風馳電掣動如脫兔,好身手。”
宋亦熙狠瞪我一眼:“記吃不記打!”完了又端著我的臉仔細看了看,低聲道:“疼嗎?”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非常溫柔,我恍惚了一下撇撇嘴道:“還行。”
宋亦熙掏出濕巾給我仔細擦了臉,手移到耳側時頓了頓,“葉軒,以後別這樣衝動。”
這句很樸素的叮囑經由宋老師優美的聲線演繹後變得柔情非常,我向來頂不住這樣的誘惑,立刻低頭受教。
羅少輝那一下手勁不輕,打得我有些昏,再加上之前在酒吧裏喝了些小酒,漸漸地就有些扛不住了。
沉睡前,我好像聽見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