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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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亦熙把我抱進醫院,急診處的小醫生一見我就樂了:“喲,葉老師,這才一個月不到,您怎麼又光榮負傷了?”
我訕笑兩聲:“意外,純屬意外。王醫生今兒值班?”
“可不是麼。”王醫生一邊示意宋亦熙將我放下,一邊從口袋裏掏出口罩戴上:“好端端的周末又沒了。嘿,你這腳腫得挺高啊。上回脖子這次腳,您這幹的是什麼革命工作啊,從頭到腳都沒有安全的。”
“輕點兒輕點兒!”我抽氣道:“那是腳,不是蘿卜!”
“醫生,她的腳問題大麼?”宋亦熙見我嚎得厲害,皺眉問道。
“就是崴了,還好。”小王醫生抬頭回道,這一抬不要緊,湊得近了臉上那點傷估計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了,他的笑淡了幾分,狐疑地望望宋亦熙,問我:“臉怎麼回事?”
“被人給揍的。”宋亦熙說話一點也不婉約,實在得另人發指。
我撇了撇嘴。
小醫生也不再多話,手腳麻利地給我處理傷口。我們倆是上次住院的時候認識的。骨科的醫生檔期滿得很,一天好幾台擇期手術。我這樣的輕傷患者想見他們就如同上訪的農民要見主席,癡情的麗娟要見德華,宮外的紫薇要見皇阿瑪,是一個很難完成的夢想。隻有這個才從學校畢業輪轉過來的小菜鳥,一天到晚被指示著下病房,代替他老師來詢問我的病情和恢複狀況。加上他性格外向,久而久之便熟悉起來。小王大夫比我還小一歲,卻早早拿到了A市最著名醫科大學的碩士學位進了A市最著名的醫院,現在享受著A市最著名的高工資,職業前途一片光明。每每想到這點,再對比自己冷門得能凍死北極熊的專業,我就恨不得穿回高考前去改誌願,改個濟南南翔技校也好過現在。
七七八八弄完已是兩點半了,剛坐上車又發現藥少拿了一味。宋亦熙二話沒說就下車去取。我趴在車窗上看他高大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夜色中,心裏還是有些忐忑的。我直覺這個被全校女生追捧的帥哥對我的態度似乎……好像……也許太過熱情了些,雖然這個想法有自戀之嫌,但鑒於社會還沒有到達共產主義階段,我實在無法理解宋老師這些高覺悟高素質的做法。不過話說回來,社會在進步,國家在發展,八十年代尚有蘇阿姨那樣的活雷鋒,21世紀出個潮流版的焦裕祿也不是什麼太難想像的事情。況且作為一個大齡單身學術女青年,要財沒財,要色……當然我個人認為勉強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但起不了決定性的作用,實在也沒什麼好怕的。
綜合考慮之下,我得出結論——這番便宜不占白不占。
宋亦熙說,鑒於我現在的負傷狀態,住院太過浪費,自生自滅又太不人道。作為一名有社會責任感的人民教師,他願意在和諧社會溫馨城市的號召下貢獻一定的房間使用權並承擔下照顧我的艱巨任務,問我是否願意接受他的幫助。
我連忙擺手:“不用了不用了,我住宿舍就可以。”
宋亦熙邊開車邊說:“哦。我聽說林曉安下兩周都要隨她導師去蘇州開學術討論會,你一個人,怎麼自理?”
宋亦熙又說:“當然,你可以吃方便麵,可以不洗澡不換衣,但你不上課麼?逃課?對了葉老師,我得提前通知你一下,下周我的《中外法製簡史》也許會有隨堂測,當然隻是也許。”
宋亦熙還說:“還有,高教授今天跟我通電話了,說許老師讓我轉告你,嚴飛那天又在裏麵揍了一個人,讓你這兩周多去看看他,不過他沒說要幫你報交通費。”
我咬牙:“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成何體統!”
宋亦熙說:“誰告訴你是孤男寡女的?我和我愛人一起住。”
“你愛人?!”我差點跳起來。
宋亦熙看我一眼,笑得很有深意:“對,我愛人。”
我詫異至極。第一個想到的是通報批評林曉安情報工作的嚴重失誤。第二個想的是如此殘酷的事實要是告訴了她,估計夠讓她圍著操場淚奔個三千米的,當然是作為一幫子同樣淚奔的春閨少女或剩女的領跑。
我說:“那那那……那就更不去了,打擾了你們夫妻多不好意思。”
宋亦熙沉默一陣,突然笑了:“我逗你的。”
“啊?”
“我還沒有夫人。”宋亦熙停下車,道,“不過家裏確實還有一人,是我請的阿姨,跟我住一起的。其實我也常不在家,你要是過來了她正好照顧你,不會有人說什麼的。”
我算是被他徹底繞暈了。
宋亦熙歎口氣,繞過來拉開我車門:“不管你同意還是不同意,今晚肯定是得住我家了。先上去吧。”
宋家阿姨警醒得像個特工,我們剛打開門她就從臥房出來了,是個四十多歲麵相和善的婦女。從她驚訝的表情不難猜出宋亦熙甚少帶人回來。宋亦熙讓她去廚房煮些粥,自己架著我往客房走去。
客房不大卻很整潔,整潔得床板上隻有一塊床墊。我窩在沙發上看宋亦熙麻利地鋪床單套枕頭,手法熟悉動作流暢,不禁感慨他那阿姨請得真浪費。床頭的燈光有些暗,我的頭昏沉沉的,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懵懵懂懂的少時,我也是這般手腳烏青地坐在床頭,理所當然地看著我愛慕的少年為我整理床鋪,等他哄我睡覺,滿心滿眼都是甜蜜。也常常看著看著就睡過去,朦朧中卻總有一個懷抱,輕輕地將我抱起來,又輕輕地放進柔軟的棉被裏。燈熄後,我在滿屋的黑暗裏,咬著被角偷偷地笑。
那時流年,美得像夢。
阿姨把煮好的魚粥端進來,我雖然很餓,但更累,一點力氣都沒有。在宋亦熙的威逼利誘下勉強吃了幾口,連牙都懶得刷便睡死過去。
昏昏沉沉中,我夢見林辰穿了身筆挺筆挺的白西服,挽著範冰冰對我笑:“葉軒,原來我爸是讓我跟她訂婚啊,害我白擔心一場!你看她漂亮不?”我想回一個笑臉說:“漂亮,忒漂亮了!演狐狸精的能不漂亮麼?”卻怎麼也笑不出來,正在千方百計地調整麵部表情就看見宋亦熙站在我麵前,一臉驚訝:“葉軒,你怎麼哭了?腳很疼麼?”
被他一說,我又感到腳踝一陣刺痛。突然,宋亦熙的臉變成羅少輝,舉著塊板磚就向我砸來:“我讓你多事!讓你護著嚴飛!讓你半夜三更不睡覺念那麼老土的台詞!”我又驚又慌,脫口叫道:“蘇辰救我!”
板磚被踹飛了,卻是宋亦熙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出動了金腳。林辰還在那兒笑眯眯地挽著範冰冰看,他搖頭說:“葉軒,你又叫錯了。我是林辰,從很久很久前就改名了。沒有蘇辰這個人,從來都沒有。而且,我要訂婚了,你看。”他把兩人交握的雙手給我看,兩根無名指上掛著秤砣樣的鑽石,閃啊閃。
我吼:“你他媽要訂婚了不起啊從頭到尾一直在羅嗦這事兒!你訂婚就有理由見死不救了?!”
林辰很苦惱地想了一下,問:“葉軒,我為什麼要救你?”
為什麼?為什麼?我一下被他噎住。就在這時,周圍的一切都開始消失,我突然被關進了一間小屋子裏,很黑很小的屋子,像困住獸類的鐵籠。我很慌,拚命地搖鐵門上的鏈子,叫道:“蘇辰救我!蘇辰救我!蘇辰……”
可是一點回音都沒有,我嚇得哇哇大哭。
我被這詭異的夢境折騰了整整一宿,醒來已是下午一點。頭還有些痛,卻是清醒了不少。好不容易把自己拾掇幹淨,單腳蹦到客廳的時候宋教授正坐在沙發上看雜誌。
他合上雜誌盯著我看了兩眼:“氣色好多了。”
我說:“這還得多謝宋老師收留之恩啊。”
宋亦熙勾勾唇角:“不用謝,來日方長。”
我不太懂:“啊?”
他朝牆角努努嘴,一個黑色的電腦包和一個中號的小箱子,都是熟的不得了的東西。
“您把我的東西拿這兒來幹什麼?!”我往牆角跳去。
剛把小箱子打開,就被宋亦熙從背後撈住,往沙發裏一放。他走過去拎起東西往我客房走去:“我跟林曉安說你腳崴了,這段時間就住我這裏了。東西是她給你收拾的,你呆會兒看看缺什麼,她晚上的飛機去蘇州。”
我愣了一下,伸手去翻手機,沒電了。撲到座機旁按下一竄號碼,剛報了名字就聽見林曉安的聲音跟鞭炮似的:“哎喲喂我的姑奶奶您可算醒了。昨兒一晚上您上哪兒瘋去了?我打了八百個電話你都不理這耳朵長到尼加拉瓜去了?!腳上的傷嚴不嚴重,嚴重就好好養著不嚴重也得好好養著傷筋動骨一百天你知道不?!……得了得了,關於你是怎麼勾搭上宋亦熙並成功登堂入室一事鑒於時間緊迫我就不在電話裏追究了,等我從蘇州回來你再給我老實交待,反正宋亦熙要是落你手裏那也算肥水不留外人田,你也給我爭點兒氣聽見沒有!好了不多說了,我導師打電話進來了,拜!”
我徒勞地“喂喂”了兩聲頹喪地放下電話。其實她說了這麼多一個也沒在點子上,我就想問問她眼瞅著入秋了,怎麼都不給我多帶點厚外套,還有她好像忘了給我裝衛生巾。
我就這樣半推半就地在宋亦熙環境優雅戶型寬敞的公寓裏棲身了。宋老師除了一間書房不讓人進外,其餘房間全部對我無條件開放。聽說宋老師在校外還開著一間事務所,我猜那房間裏放的應該都是各個案子的絕密資料,應該就是些高官的二奶,富豪的男寵之類的,於我實在沒有一毛錢的關係。因為腳傷的原因,我除了逼不得已的上課外,基本都不出房門,生活變得極端無聊。我努力地適應這種無所事事的日子,並極盡全力地與世隔絕。我不上網,不給電話充電,連電視都少看,而這一切,隻不過為了斷絕林辰可能的聯係。就算已經過了這麼久,就算我以為自己已經脫胎換骨,卻仍然需要時間來消化林辰突然的出現,以及,他突然的婚約。而從這一點上來說,宋亦熙無疑給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場地。
有時實在悶得不行了我就和特工阿姨聊天,教她鬥地主,玩兒德州撲克。阿姨智商很高,第一天上手第二天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有一天,和阿姨邊玩兒牌邊嘮嗑整得太投入了,宋亦熙七點半到家的時候我倆還沒有吃晚飯,茶幾下是一圈兒瓜子皮兒花生殼,我的腦門上貼著五張白條。
宋亦熙挑挑眉:“喲,小日子過得不錯嘛。”
阿姨光速收好撲克一溜煙兒地跑進廚房,我淡定地扯下白條跳進書房寫作業。
他跟到書房來,我正拿著日曆圈圈點點,心裏想把他一掌拍死。
宋老師很關心學生的課業負擔:“作業很多麼?”
我看著日曆上一排紅燦燦的DEADLINE,咬牙切齒:“不多!”
宋亦熙把黑色外套往沙發上一甩,鬆鬆領帶:“我也覺得。不過是一篇論文,一個測驗,兩篇書評和一些不定時的報告罷了。我是個很人性的老師。”
我正想頂回去,突然想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您明天有空麼?”
“怎麼?想約會我?”宋亦熙撐在我椅子上若有所思:“難道作業已經多得讓我們的葉老師不惜使用美人計了?”
我被他英俊得令人發指的笑臉震得有些暈,強撐氣場地瞪他一眼:“明天周三,我想去看看嚴飛。我怕他……狀態不好。”
宋亦熙想了想點點頭,“我送你。我今天看了他的資料,情況還是有很大的商榷餘地,你不要太擔心。”
我吐口氣:“怎麼不擔心,他還那麼小。”
“這麼小就這麼會闖禍,也該給他點教訓。”宋亦熙搖著頭走到書架前。
“教訓?”我冷笑:“宋老師,看守所是個什麼地方您應該比我更清楚吧!連羅少輝那混蛋都緊趕慢趕地要往外爬,您說那裏麵給的是教訓麼?!”
宋亦熙被我堵的有點愣,大概是想不到我寄人籬下還寄得這麼囂張,頓了頓才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不知道他說的“意思”是個什麼“意思”,但從字麵上理解我覺得我沒有冤枉他。我很煩躁。自從我開始做這個社會調查以來,這種煩躁就一直存在。為嚴飛這樣的少年,也為大家對他們粗陋的關心。而當這粗陋發生在宋亦熙這樣完美的人身上時,我感到更加沮喪。
我把書本往前麵一推,一言不發地蹦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