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筠舒番】入骨相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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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齊繡山
清晨拂曉,百鳥啁啾,薄柳又抽新芽。天方蒙蒙亮時,顏舒早起采了晨露未幹的茶葉,洗了爐灶煎新茶,膳堂裏傳來一陣濃香。白頭老翁愜意地嗅了嗅味道,身子朝後微一仰,小呷一口碗裏的茶。
顏舒弄好了,從膳堂裏走出來,拭拭手,坐下身。
他偶爾會抬頭看一看壁上的畫。一老一少,相對無言,可以從清晨直到黃昏。
縱使在發呆,少年嘴角仍微微掛笑,眼眸清亮,一望便可見底了。老翁手中的茶碗一放,抬手輕輕拍了拍他肩膀。
“小夥子,想姑娘呐。”
顏舒驚了驚,搖頭拒不肯承認。
老翁意味深長:“想姑娘,卻不知道怎麼追姑娘,豈不是空想?”
顏舒抬了抬頭,又低下頭。
老翁道:“我給你講個故事。”,顏舒支起耳朵來,安靜地聽。
“你聽說過紅葉傳情嗎。講的是宮女不甘宮中寂寞,紅葉上題詩一首,隨水流出宮外,恰被一書生拾了去了。書生提筆回詩,機緣巧合之下促成一段錦繡良緣的傳奇。”
老翁侃侃而談,顏舒聽得入神,猛截住他話頭:“是要在楓葉上寫情詩的意思麼,可又要去哪裏尋楓葉呢。”
老翁噎了噎,一扣茶碗:“這個季節沒有楓葉。”
顏舒頗嚴肅道:“不可,我一定要盡快尋來楓葉,寫詩,再寄與她。”
老翁哭笑不得:“是叫你寫情書,不一定要是楓葉啊,你個傻小子!”
顏舒驀然起身,神情堅定道:“不,無論什麼方法,我一定會找到楓葉。”
老翁氣著氣著,恨不得再彈他腦門一記,卻見顏舒一臉固執地拔腿要走。
老翁在身後嘟喃:“一根筋!”
說罷他朝著顏舒背影,點撥道:“東南有座齊繡山,一年四季如秋!”
“那兒交通閉塞,不通牛馬。若徒步去,來回少說也要三個月路程。”
“去罷,去罷。”老翁欲言又止,暮光照在他雪白須發上,仿似渡金。
“年輕人,早些回來。”
顏舒轉身,輕輕扣上門。晚春杏花裏,有蜂蝶來去釀蜜的嗡嗡聲。
五、紅葉箋
人都道年少輕狂,縱使腦筋迂腐蠢笨了些,體力倒還好,來返齊繡山,顏舒隻花了六十來日時間。他背著一籮筐燦紅的楓葉,興高采烈推開瓊海閣的門時,入目卻是一室三丈長的白綾。
顏舒正錯愕,卻見一名灰衣學徒自內室走出,手裏捧著一疊紙筆。
白茫茫的燭火映著學徒白花花的一張臉,一雙小眼腫成了被霜打過的裂了縫的核桃。
失神落魄的學徒看見顏舒,便一個勁兒直抽噎。顏舒趕緊扶住他手腕,他眼淚落了他一袖擺。
待他抽噎夠了,結結巴巴看著惶然無措的顏舒,舉起手中的一疊紙。
“師傅他……他去了……他臨終前,囑咐我……要將這間畫坊給你。這是契約……你簽了它罷……”
顏舒那一霎,宛若五雷轟頂。肩上沉甸甸的紅葉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心中不覺湧起一股酸澀,到底是同那學徒一起,濕了眼眶。
幾周後料理完老人家的後事,顏舒心緒平定一些,正式接管了瓊海閣。他並不通繪畫,素日清淡寥落的瓊海閣,最近幾日竟是出乎意料地火爆起來。許多姑娘慕名而來,在門外探頭探腦往裏望,意卻不在看畫,在看人。
繡字的香囊,盛夏盛產的玉蘭,適合男子佩戴的竹葉青發展,積滿了門裏門外。學徒白日裏清掃的時候,總愛拿這個揶揄他:“我們這兒不是畫坊,都快成花坊啦!”
為這顏舒窘迫了好一陣子,到後來,遇見熱情一些的女孩子,仰慕他、調侃他,臉上也會悄悄泛起輕紅。
花信年華的姑娘頸上戴著一掛剛采的玉蘭,用魚線編成了項鏈模樣,緊拽著顏舒袖擺不讓走:“顏公子,你整日守著間畫坊哪兒也不去,心裏可是有要等的人?”
顏舒被纏得久了,隻得輕輕“嗯”了一聲。
姑娘的臉當下就黑了,不依不饒追問到底誰有這個福分。見顏舒許久不肯說,隻好紅著眼去了。
顏舒望著她背影,有些無奈。他轉頭看牆上那一幅女子城牆下等意中人的畫,思緒突然飄遠了。
他想起那齊繡山上,一座山都是那樣漫天的紅,襯著他一雙因磨破了皮肉而染血的靴子,分不清哪裏是血哪裏是葉。齊繡山是絢爛,華美,虛幻得宛若一幀夢境的,他彎下身掬起一捧紅葉,那種豔麗與熱情讓他仿佛能看見自己的臉。
顏舒回過神,從抽屜裏抽出一片紅葉來。他知道自己在等誰。
老翁臨終時告誡給他的那一行字還呈在鎮紙下的宣紙上:“勿急勿緩,因果有報。”
顏舒還參不透,老人到底想告訴自己什麼。但他決定順應自己的心。
狼毫揮灑寫意,清朗挺秀的字跡印在紅葉上,滿腔的熱烈盛放開來。顏舒彎著一雙眼,笑得很好看。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六、相邀會
“這都第幾天了,怎還這生煩人?”丫鬟從內室裏走出,抱怨了一句,卻偷偷把手中火紅的葉子塞進了袖口裏。
這葉子小姐不要,她偷偷收藏起來,四下無人時拿出來看,葉子上的挺拔字跡也叫人心動不已。
都說字如其人,也不知那位執著的公子,會是個什麼模樣?
可惜了小姐不喜歡,第一次見便揉了個稀碎,第二次便拋到角落裏去了。春桃搖搖頭,唇中溢出歎息,一邊把寫了字的紅葉悄悄拿出來看。
陶子筠在她身後站了許久,見她紅著臉一臉鬼鬼祟祟的樣子,作弄心一動,猛地拍她肩膀。
“春桃!你在做什麼!哈哈被我逮著了吧?”
春桃嚇了一跳,手中的紅葉早已被奪了去了。陶子筠本是笑著的,看著手上的紅葉,忽然就安靜了下來。
春桃低下頭,等著挨罰。許久後卻聽陶子筠靜靜道:“這個人……這是第幾天了……”
春桃怯怯地應:“葉子每天都能收到,怕是有……一年半了吧。”
陶子筠喃喃自語一句:“這麼久,該用了多少紅葉呀。”
入冬了,春桃搓了搓手,悶悶道:“大概積了有一小箱子吧。”
陶子筠瞪大眼看她:“好呀你呀,竟敢背著我偷藏起來。”
春桃見她不罰,壯著膽子道:“反正小姐你也不要,倒不如給我了。這麼漂亮的字,一定是個俊俏公子,小姐你不要,我要!”
陶子筠一刮她鼻梁:“不知羞,誰說我不要啦?快告訴我藏在哪裏了,我看看。”
春桃裝作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來,給她搬過一隻小箱子:“喏,都在這兒了。”
陶子筠打開箱子,葉子保存得很好,那一片燦紅耀進她眼裏,華美又熱烈。
她伸手進去,拿起來,一片片都是來自同一個人的心意。字跡像青竹一般挺秀,又像君子蘭一樣芬芳,他在向她吐露著什麼。
一葉,“此水幾時休,此恨幾時已。但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另一葉,“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最後一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這麼多的,這麼俊秀的字,他該是等了自己多久。
陶子筠恍惚憶起,她不知何時對友人說過:“張生要崔鶯鶯等,我才不要等。喜歡我的人,應該由他來等我”。
陶子筠突然覺得,自己一直也在等的,恐怕就是這樣一個人。春桃見她神色怔愣,臉色微紅,不禁搖了搖她手腕:“小姐,你怎麼了?你眼睛有點紅,可是有哪裏不舒服?”
陶子筠還是不答話,春桃急了:“小姐是不是不喜歡?小姐若不喜歡,我扔了它便是。”
“不。”陶子筠低下頭,抽了抽鼻子,“你替我細細收好了罷,我……再等等。”
春桃不知所以:“等什麼?”
“等到來年開春。”陶子筠突然展顏一笑,“他若有心,不差這麼十來天。等到來年春,我去見他。”
於是一方執著著,一方躊躇著,日子如水般慢慢流,流淌到了這一年桃花吐蕊的季節。
顏舒今日將長發束起,束了個利落的長馬尾,用白玉簪貫著,麵容多了成年男子的剛毅與英氣,看起來英姿颯爽。瓊海閣被經營得很好,顏舒一手漂亮的書法,在陶源被賣得很高價。
屋內熏香安靜在燃,他將一身狐毛的裘袍卸下,指尖仔細撥著算盤。認真記賬的樣子,讓年輕的顏舒添了一份成熟的味道,已不複昔日的青稚與不經世事。燈火下他看起來淡定如斯。
直到有小廝悄悄呈來一方絲帕。
顏舒起初還不解,展開絲絹後,一下便失了神,“嘩”一聲打翻了桌案上的墨台。
這下把小廝也給嚇著了。硯台碎作了兩半,濺了一地的墨,顏舒渾然不覺。他眼裏湧動著一股奇異的狂喜。
絲絹上的字跡十分娟秀溫婉,像是出自大家閨秀的手跡。
“時一年有餘,感君心意。除夕夜至,合家歡喜,我執蓮花釵,君配白麵具。城東餛飩攤前,願與君相見。”
最後落款,陶子筠。
顏舒五味交雜,正驚喜著,又見門外有門童來報。
“公子!門外有個人長得與公子很像的人,說是公子弟弟,想來見公子一麵!”
顏舒愣了愣,便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跨進門來。那久違的聲音讓顏舒心頭一熱。
顏展疾步過來,高興地一把撲住了顏舒,摟著他親昵地磨蹭:“哥哥,阿展看你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