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筠舒番】入骨相思(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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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異鄉客
    顏舒作為一個異鄉客來這裏,本是想著歇一歇腳,不日啟程,再完成他少年時的一腔壯誌。就像隻羽翼未豐的幼雕,有熱血,有毅力,有尚未經雕琢磨礪的翅膀,但凡一日衝上雲霄時,也許就是他壯誌淩雲、義薄雲天之日。
    他假想過自己的未來,或許做個商賈,或許為人門客幕僚,就算再差也能棄筆投戎,混個士兵當一當,以報他為國拋頭顱灑熱血的青年壯誌。
    他當初是那麼想的。可當借住人家的主人,關懷端來一碗紅糖薑湯的時候,顏舒鼻頭酸了酸。
    又到了百草凋零的季節,陶源這個質樸的城鎮,便是到了冬日,空氣中也釀著股酒的醇香與溫良。來來往往的商客,有粗莽的漢子把肩上貨物一甩,無顧忌地扯開衣襟,淌露出黑壯的胸脯,嘴裏呼出白花花一口冷氣:“小二,來一壺燒酒,二兩牛肉!”
    說罷一低首鑽進了鋪子裏頭去,門外懸起的旗幟被東風刮得獵獵作聲。店裏小二剛放下一碗蔥花麵,眼尖地往外一瞅,便高聲應道。
    “好咧!一壺燒酒,二兩牛肉咧!”
    陶源是質樸的,又是豪放的。以它的質樸與豪放安分著過路的旅客商賈,不分時令,不分季節。
    可顏舒不算差的體質,偏偏就在這種不溫也不冷的日子裏著風寒了,蝸牛樣蜷在被子裏,咬著牙關打擺子。借宿的主人家是位四十有幾的婦人,丈夫與兒子久戰未歸,見他這番境況,焦急得很。
    她尋大夫給他開了幾帖藥,忙前顧後,給睡熟中冒著冷汗的顏舒輕輕換下額上的巾帕。她慈祥撫了撫他發頂,眼神憂傷又有思念,思念她遠在邊疆的久戰未歸的兒子。
    顏舒是自幼沒有父母的。他暈暈沉沉中看那婦人,仿佛也是在看自己的母親。好像常年漂泊的心突然有了著落,安定了。
    就這麼等到了來年開春,冰雪消融,百物待興。顏舒下了榻,活絡活絡身子,心思卻也活絡起來,腳又不安分了。
    他留戀這裏不隻是因為這座城令他安心,而是因為另一個人,讓他動了心了。
    因此他剛一下床,急不可耐就要往門外跑,一點初到時的斯文淡定都沒有了。主人家在院子裏搓洗衣裳,見狀撩一撩袖擺,揶揄一句。
    “阿舒,可是要去見意中人了?”
    顏舒耳根驀地泛紅,也不否認,“啊”地一聲拔腿就跑。初春不是開桂花的時候,路上兩枝桃花結了個骨朵,春風中幽幽然顫,仿佛是在偷笑。
    顏舒趕到勾欄院裏去時,時辰還早,人也不多。他從囊中掏出輕輕一掂銀子來,照例又是擠前排。
    看賬的小二還是原來那小二,見顏舒來得次數多了,也不忍壓榨他,有時還會好心送他一碟花生米。
    小二接過錢,扔給他一小袋杏仁:“我家鄉帶回來的,甜。”
    小二雙手枕著趴在桌上,下巴尖抵著胳膊肘:“你說你來了那麼多次了吧,每次就是等著陶家小姐過來,坐到散場,怎麼就不上去搭一句話呢?”
    顏舒低頭,看腳尖:“沒,我不好意思。”
    小二翻個白眼:“好意思喜歡人家,還不好意思搭訕了?也不知你腦袋是怎麼長的。”
    顏舒極力辯解:“不是的,我喜歡她啊。可是屋子裏那麼多人,我要是突然過去與她搭話,我怕嚇著了她。”
    小二哼一聲,怒其不爭:“你個榆木腦子!你可以等散場後悄悄去追呀!”
    一語點醒夢中人。顏舒臉紅了白,白了又紅,仿佛恍然大悟一般。
    於是他悄悄潛入屋子裏去,眼觀鼻,鼻觀心,正襟危坐等陶小姐出現。心內已開始尋思那跟蹤之事。
    跟是齷齪小人,不跟是正道君子;跟了一旦被發現,那就是欲行不軌十惡不赦,可是不跟吧,心裏頭又像是有隻貓爪子直撓得慌。他內心正煎熬,咿咿呀呀,咿咿呀呀,台上戲子早已開腔。
    唱來唱去還是《西廂記》呀,顏舒正困倦,眼角一瞥便勾著了那抹紫色馬麵裙。顏舒猛一哆嗦,整個人都精神了。
    陶子筠還是攜了女眷,匆匆入場,正聽戲聽得興致勃勃。顏舒那能把人燒起來的眼神,倒也沒多加注意。她今日,將前額劉海束起,額間嵌著片細巧的軟紅梅花鈿,發頂垂下一掛玲瓏別致的翡玉墜子來,這是大戶人家才有的裝飾。
    她看戲看得入神,偶爾側首與女伴調侃兩句。女伴看出了她眼中隱隱含著的豔羨之意。
    陶源城民風豪放。女伴眼珠子咕嚕一轉,抬起手肘輕輕搗她胸口,與她咬耳朵。
    “喲,怎麼著,陶縣令千金陶小姐動春心啦。”
    “哪裏有,”陶子筠不以為意,看向戲台上的白麵書生,唇角揚起來,“不過是期望著有那麼一個人,有資格成為我陶子筠的夫君。”
    女伴一歪頭:“喔,那你有想過你未來的夫君,應該長什麼樣子嗎?”
    陶子筠也不臉紅,笑容更深了些,滿臉是深閨少女對未來郎君的憧憬與期冀。
    “他應該是一身書生裝束,很幹淨,愛拿繩結簡單束著發,能文又能武。溫柔的時候,能倚立在窗前,為我畫眉綰發;嚴肅的時候,能英姿勃勃騎於馬上,拚荊斬棘,為國盡忠!”
    “你的要求太高啦,”女伴大呼一聲,聳了聳肩膀,“那你喜歡台上那個俊俏的白麵書生麼?”
    陶子筠扭過頭,一撇嘴:“才不喜歡。張生要崔鶯鶯等,我才不要等。”
    “喜歡我的人,應該由他來等我。”
    女伴覺得她說得有理,又像無理,還是不免提醒一句:“你就是太任性了,才嫁不出去。你要小心你那個當縣令的爹,哪天謀財謀利就硬把你給賣出去了。”
    “他才奈何不了我。”陶子筠抿住嘴唇,嬌俏年輕的臉龐上,不失巾幗之氣,“雖為女子,終身之事也當由自己做主。我與我未來夫君,生不可同寢,死也同穴。”
    女伴看了看她,搖搖頭,也不知她的偏執是來自何處。隻得把眼神重新聚在了戲台上,安心等著下一折。
    台上崔鶯鶯哭得梨花帶雨,也不知是到了哪一出。離別,還是相思。
    三、瓊海閣
    勾欄內,顏舒與她倆距離隔得遠了些,並不怎麼聽得清她二人對話。隻到了散場時,兩位姑娘起身。顏舒煩惱地思考了大半天,此時見她倆要走,心一橫一捏手掌,一鼓作氣便跟了上去。
    小二閑來無事正打著盹,一見他出來,便擠眉弄眼地笑。暗暗揮了揮手,小小聲道。
    “加油,加油啊。追啊,追啊!”
    顏舒硬著頭皮,也從沒有過跟蹤人的經驗。一路上七拐八彎,無論是人多或少,與兩個姑娘的距離永遠保持在十來二十丈長。傻子也看出來了。
    陶子筠自然不是傻子。
    她握緊了女伴的手,交換個眼神。女伴意識到有不妥,還沒開腔,便被陶子筠拽著大街小巷一個勁兒亂竄。九曲十八彎後,兩人皆氣喘籲籲,雙手撐住膝蓋,呼呼大口喘著粗氣。可陶子筠一回頭,發現那個該死的男子仍在後邊,躲躲閃閃地跟著。
    這個登徒子!
    陶子筠咬牙,暗唾一句。忙扯著女伴的衣袖,躲進了西邊一間畫舫裏去。
    顏舒仍不知所以,懵懵懂懂,一路尾隨著。見她們去了西邊,才一抬頭,頭頂上驀然懸著“瓊海閣”三個大字的漆木標牌。
    好似是間畫舫。顏舒不精通畫技,想了想,咬咬牙還是跨進門去了。
    兩個姑娘一進門,整個身子撲在櫃台前,就要向掌櫃的求助。可如今見他進來了,姑娘家也抹不開臉,心想著給他幾分薄麵。
    因此陶子筠佯裝賞畫,隨便指了副花鳥畫軸,張口就要買了。
    那掌櫃的是個白發白須的老翁,一把胡須垂下來,能有三尺那麼長,老態龍鍾,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他見陶子筠眼神慌亂,不住往外瞥,自是知道不是誠心來買畫的。又一看後進門來的那男子,神態拘謹,麵有羞色。心裏大抵猜出了個所以然來。
    因此他一捋胡須,笑眯眯道:“姑娘啊,這畫不是老夫不買你。而是好畫,還需要有心人細品啊。”
    他這話說得意味深長,陶子筠猛嗆了口氣。顏舒見她不出聲,尋了個空子,從後邊躋身過來。
    “姑、姑娘,在下顏……”
    他話沒說完,陶子筠的女伴是個熱心腸,忙一把護在陶子筠身前,伸手就是這麼一推。
    “幹什麼,你想幹什麼啊?!一路跟蹤過來,起些齷齪心思,虧你長得一副好皮相,你個不要臉的登徒子!”
    顏舒呆住了,他愣愣攤著手,僵在原地。
    陶子筠算是給足了他麵子,扯了扯女伴的衣袖,示意噤聲。二人低著頭,匆匆從顏舒身側擦肩而過。一句話也無,隻是臨走時,陶子筠賞給了他一個鄙夷的白眼。
    顏舒愣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不應該是這樣的。
    老翁還笑著,看他那呆頭呆腦的模樣,忍不住曲起指頭,去敲了他腦門一記。
    “年輕人,生得俊朗,怎就長了個榆木腦子!”
    顏舒吃了痛,別過頭去有些不自在,眼神裏有那麼一點委屈。
    老翁扶了一把梨木椅子,幽幽坐下,舉起手,開始燙茶喝。
    一屋子飄逸的茶香,碧色的茶葉尖兒在茶碗裏輕悠打著圈兒。老翁坐下飲茶,對顏舒招了招手。
    “年輕人,坐下,喝口茶罷。”
    陶源人性子淳樸而和善,顏舒沒理由拒絕。他低下頭,走過去,輕輕落座。
    心裏仍羞愧著。
    老翁眉眼與嘴角微彎,他指了指壁上一副書畫,突然問顏舒。
    “那個怎麼念?”
    顏舒乖乖抬頭,細看。他雖然不通書畫,但也曉得那字是寫的極好的。特別是那卷軸上,還畫著一位女子佇立在城闕下,麵上難掩焦急與相思之神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不可著急,慢慢來。”老翁老神在在地扣了扣茶碗,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顏舒,“年輕人,你懂了嗎?”
    顏展焦慮地抬手觸了觸鼻梁,輕輕搖頭。
    老翁也搖頭:“唉,你個榆木腦子。”
    顏舒偷偷地抬眼看畫。不知怎麼的,那畫中的人竟好似變作了陶子筠的麵孔,年輕、嬌俏、美貌,不可觸及。
    他一邊喝茶一邊想著,心裏的羞愧褪去些,安然起來。他陪老翁聊著,東一句,西一句,不覺已夕陽遲暮。
    “我要走了。”顏舒低聲道,“那個……老人家,我明天還能來麼。”
    老翁眯眼,哈哈笑:“來吧,來吧。一把年紀了身邊沒個人聊天,也怪寂寞的。”
    顏舒點點頭,看了看天色,心想今夜又要輾轉難眠了。也不知是為了那聲“登徒子”,還是為了畫中那張年輕的臉。
    初春,今夜溫度剛剛好。打更人道:“天幹物燥,小心火燭”,顏舒縮在被褥裏,心煩氣躁地翻了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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