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陽，和趙健相約在兩岸咖啡見麵。
    說是我的同學，其實我對他並不是很熟悉，1989年總共同班了一年，他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依稀記得，消失的前一個星期他頭上戴著一個大大的口罩，聽說是被人劈了一刀。
    趙健是我先生的發小，他們從小滾到大，高中之後各奔東西，再相遇的時候是2003年同學聚會。趙健聽說我先生娶的是我，狂笑，把酒杯都丟脫了手，酒桌上一片狼藉。那天晚上，他一再地給我道歉說，再怎麼有想象力，也不能理解我們兩個人能成為一家。因為上學的時候，我是高高在上被老師捧到雲裏霧裏的全優生，而他們卻是被老師揪鬥個沒完的對象。那一次聚會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趙健笑得青筋暴起的臉孔總在我眼前晃動，我腦子裏一直在旋轉著幾個問題：有那麼奇怪嗎？不是說，人是發展中的人嗎？高中時候的分界能是定格的嗎？
    第三次見趙健，應該是2009年的春節，我和先生初二回娘家，晚上照例要留宿。吃過晚飯，先生說要在小區裏見見朋友，並強拉著我也去。在我娘家樓旁邊並排的樓前，先生打了個電話，趙健很快從樓上下來。彼時，我才知道先生一直和趙健來往，趙健的父母家和我娘家這麼近。趙健帶我們去見他媳婦，穿過福利區幾進幾出的院門，我們總算來到一個破舊的簡易樓前。趙健說，他媳婦在這簡易樓一樓開了個麻將館。他媳婦沒工作，又愛玩兩圈，所以幹脆開個麻將館，自己玩了，還兼賣幾個茶水錢，湊活著過日子。他媳婦一看就是個幹練的人，瘦瘦高高，一頭的卷卷鬆鬆地綰成一個髻頂在頭上。他媳婦倒也不見生，張羅著我們坐了倒了茶，問要不要湊一局。我連忙擺手，並扽著先生的衣角，堅定地製止他的蠢蠢欲動。不久，趙健被叫去支腿子，我就帶著先生匆匆告別，胡亂走出黑黑的樓道。趙健媳婦走出來送，一邊高聲喊道：“有空來玩哈！”那燈影下的樣樣兒，讓我想起了魯迅筆下的楊二嫂。回家的路上，先生告訴我趙健很倒黴，開了個化工廠，卻被一把火燒了。買了輛送貨車，沒開一星期，撞了個稀啪爛。這個年過得淒惶，房賣了頂了債，隻好和父母擠在一處。我當時就好奇地問，怎麼會？我們是同班同學，他高中可是學文科，怎麼會開個化工廠？先生說，我最佩服趙健這一點，明明學的是文科，高中沒畢業就進廠上班了。可人家自學成才，學會了化學塗層工藝，先做貿易，後來自己開廠自己生產。起先賺了不少，可惜一把火，什麼都沒有了。
    第四次見趙健，是今年7月，從長沙回來過暑假的謝君來看我。先生說，同學難得見麵，叫上趙健，我們去夜市小酌。謝君高中的時候和我一樣，都是老師的心尖尖，她考到長沙空軍工程學院，畢業留校，在長沙安了家，成了道地的南方人。一晃畢業二十年，昔日誌同道合的好友也約略有些生疏。謝君根本不認識趙健，也難怪，謝君學理我學文，我們因書法結緣，相聚的日子主要是寒暑兩個假期（中學六年，我們一起學習書法，互相切磋，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謝君當然沒有機會認識隻上到高二的趙健。記得那天晚上大家談論最多的是孩子。趙健的孩子最大，已經上高二，學習吃力但異常刻苦。趙健說，我都不忍心看孩子那樣樣，你說，學習這事是不是有遺傳？我上學那會兒是不想學，其實真學習起來我也不差別人多少。我這閨女真讓我頭大，給她請那麼多家教，錢花了一河灘，結局她就是不上道兒。我抿了口啤酒說，這真的很難說，我上中學那會兒學習，往死裏學都不知道累，還認為隻要玩就是浪費生命。現在怎麼著呢？我教的學生沒有幾個是黑打糊狠學的，人家都悠著勁兒呢，我看也沒少考幾個大學生。謝君說，別提了，現在競爭大著呢，我家小乖今年小升初，考上我們當地最好的初中，我還在猶豫孩子壓力太大，要不要她去上……嗬嗬，看似熱鬧的同學交流，圍繞著孩子各說各的話，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苦惱。那晚的趙健紅光滿麵，肥寬了不少，鼻翼上的肉豆豆格外的閃亮。先生後來說，趙健這兩年翻了身，頗有身家。
    周末下午，冬日暖陽，和趙健相約在兩岸咖啡見麵，先生又帶上我。他覺得，生活有時候可以適當放慢腳步，和同學聚聚，暫時從瑣碎家事之中抽身，回憶一下流金歲月沒什麼不好。
    趙健早就到了，坐在臨窗的角落裏，正在全力以赴地對付一份米飯套餐。看見我倆走近，連忙讓座，並頻頻解釋，昨晚喝醉了，把車放在朋友那裏，早上起來剛把車接上就過來見我們，還沒來得及吃午飯。問我們吃過了沒有。我們連忙說已經用過。我們點了一壺龍井，一個果盤。我又要了一杯咖啡，慢慢品著。趙健吃過了飯，點上一隻煙，嫋嫋的青煙在陽光下旋旋升起，散開來，時間好像放慢了節奏。
    我抱怨起家務辛苦，孩子難帶，工作壓力大。先生笑著在手機上玩鬥地主，沒有接我的話茬兒。趙健說，老同學，別抱怨啦，你那點辛苦算什麼。我這二十多年走過來，那才叫辛苦呢。人啊，有些東西真的很難說。趙健打開了話匣子，侃起了他的發家史。
    趙健初中開始就打工了，一到周末和假期，他都會在三橋他父親朋友的工廠裏麵做小工，掙點學費和零花錢。後來他覺得當小工辛苦，就琢磨著怎麼來錢快。他看見炒毛栗子掙錢多，晚上就去家門口的沙子堆撿了一晚上小石子，預備第二天到未央路支鍋炒毛栗子賣，結局第二天往未央路那十字路口一站，好家夥，賣毛栗子的攤攤占滿了。他又尋思著打台球來錢快，湊錢買了個球桌台，擺在小區大門口，有一兩個月生意還比較紅火，一個半月成本就回來了。結局廠門口工人俱樂部買了十張台球桌，愛玩的主們都去了俱樂部，他的生意又歇菜了。退學後，趙健又擺了個烤肉攤，烤肉的生意沒幹多久他就被他爸辦進了廠。賣烤肉那會兒，總有一個小姑娘去吃烤肉，他看人家長得好看，就免費讓人家吃，那姑娘也總就去，但他們從不聊自己的事情。後來那姑娘做了趙健的媳婦這裏暫且不提。進廠後，趙健啥啥都不會，跟著老工人學。這樣幹了兩年，軍工企業效益開始不行了，發不起工資，趙健就辦了個病休，打算出來幹。他先找了份保安的工作，在凱悅飯店。他身高馬大，凱悅就要這樣有身胚的壯漢。凱悅的效益還行，管三餐。沒事的時候，趙健總愛在凱悅旁邊的一個外聯辦看熱鬧。他看外聯辦總擠滿人，大家都想著法辦到國外賺錢。有一回來了個小胡子日本老頭，說是來中國招募勞工，一年淨收入折合人民幣十幾萬。趙健看了心動就去湊熱鬧。小胡子日本老頭就問大家，你們為什麼要去日本打工。有一個年輕人說，我想賺錢，將來留在日本。小胡子日本老頭點頭要了那青年，然後又問趙健。趙健當時還記得中學曆史書上講的日本侵華戰爭，對日本沒有什麼好感，晃晃腦袋就走開了。沒多久，趙健在賓館走道裏撿了一筆巨款，是包在一個長長大大的圍巾中的，厚厚的幾遝遝日元。趙健剛撿到手，領班就經過看到了。趙健很仗義地把巨款上交了。凱悅給趙健開了表彰會，帶了大紅花，日元的主人送了趙健感謝費，折合人民幣1000元，趙健被領班和同事們吆喝著請客，一頓飯花完了。兩個月後，領班傳來話說有個小胡子日本老人找趙健，說要那個大高個跟他去日本工作。趙健填了表，開開心心要去日本了，可是廠裏下了最後通牒，再不回廠開除。趙健權衡再三，想到老父親老母親，咬咬牙跺跺腳，痛下決心不做賣國賊，毅然決然回了廠。
    在廠裏沒幹兩年，效益又不景氣了。太平盛世，不打仗了，軍工廠當然就沒有那麼大的任務量了。趙健看看不行，還得自己折騰折騰，要不然老婆孩子都難養活。他托二舅進了一個電器貿易公司，總經理問他會幹什麼，他一問三不知。總經理扔給他一本集成電路的書，說，拿去看看，一個月拿下，否則，走人。趙健很後悔當年上學沒有好好看課本，那本厚厚的電路書看得他雲山霧繞。為了老婆孩子，豁出去了。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把那本集成電路書看了一半，內容照理是稀裏糊塗的。總經理驗收效果，趙健實話實說。總經理也是礙不過趙健二舅的情麵，說，我再給你個機會，你跟著師傅去河南要賬，要到了，發工資，要不到，你愛去哪去哪哈！趙健知趣地點了點頭。總經理給趙健安排了個師傅，約好兩人第二天在五一飯店門口碰頭，然後去搭火車。第二天，趙健按約定到了五一飯店門口，左等右等等不到師傅，就到路邊電話亭給師傅打電話，問師傅在哪。師傅說，我在火車上啊。趙健急了，說，師傅，不是說好了一起走啊！師傅在電話那頭說，你要來就坐火車追過來，不來就拉倒，扯那些沒用的做什麼。趙健咬咬牙，說，師傅你等我，我釣到車票就給你打電話，你下了車就在站台上等我，我一準來。後來趙健真的坐火車追了過去，下車的時候，看到師傅坐在行李箱上看著他笑。從那以後，這個師傅真的開始把他當徒弟，教了他不少市麵上的巧道。趙健在河南一待就是三個月，過年也沒回家，終於感動了河南方的領導，給他打了一部分欠款。趙健也總算在這家電器貿易公司紮住了腳。後來，後來就比較好推測了，趙健以他的老實和待人坦誠贏得了總經理的賞識，慢慢熟悉了貿易圈圈裏麵的規矩，買賣進出一門兒清。在後來，趙健的一個夥計因為要移民，把一個化工廠轉讓給趙健。趙健從零開始，自學化工，自己發明了一套表麵塗層的製作工藝，發家致富了。
    趙健侃侃而談，一晃兒，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他又點上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說，老同學我跟你說哈，不進社會不知道學習有多重要啊！現在的孩子哪懂這些啊。別看我現在吃香的喝辣的，我這二十年遭的罪都是沒好好學習惹的禍。其實這二十年我沒少學，比上學那會學的還苦。你不懂就沒錢，沒錢就要餓肚子，這是硬道理啊！我前麵不是說，我和我媳婦認識的時候我在賣烤肉。幾年後我們再見麵，她賣窗簾，我賣電器。我倆一聊對上了送烤肉的事兒，我倆就談戀愛了。當時兩家都不同意，她家嫌我沒文憑，我家嫌她沒工作。結果我倆私奔了，在大寨路租了個房，生了閨女才回的家。回家後沒錢買房子，隻好跟老爹老娘擠在一起住，那滋味，現在都不敢回想！你現在羨慕我家大業大，我這是被逼上梁山啊！但是，我跟你說哈，沒文化就是可憐，前一陣子有人要跟我合作，買我的技術，我不幹！理念跟不上啊!現在人家找了個化工博士，買我的產品回去一研究，啥都知道了，他們投資大批量生產，價兒還壓得賊低，我幹都沒效益了。這攤子事我看也撐不了多久了。明年還得好好研究研究，看重新弄個啥！還是你好啊，當老師，旱澇保收，哪裏知道我們生意人的苦啊！
    我看著趙健，雖然紅光滿麵，但眼角的魚尾，鬢角的蒼發，無不顯出滄桑！我用小勺輕輕攪著咖啡，低頭沉思，生活真的是塊磨石，不管你是怎樣的人，都在這塊磨石的磨礪下變化著，變化著，誰比誰又更幸福，誰比誰又更辛苦呢！我的同學趙健給我上了一堂課，我學到了什麼，其實並不明了，但我知道一點，珍惜自己所擁有的，抓緊歲月的衣角，莫蹉跎。否則，人在江湖，一切都是要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