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蜀道難  第十一回 冒辟疆身陷滌生堂(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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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回話頭,卻說冒襄在雲中樓下,一直目送蘇九畹乘的馬車消失在街角,才轉身離去。隨後,又在一個十字路口駐足躊躇了一陣,終於決定先去承勇郡王別院。
    自從陳貞慧處得知柳董等人被擄進蜀王府,朱平栯病留永春宮以後,冒襄便給自己放了假。眼看也閑了三四天,該去看看朱平栯是否回來,病體如何。書房裏若有大邑發來的公事,也好順便拿回家辦理。
    這一路甚遠,但冒襄的心思沉浸在朱三那闋還魂之作上,不知不覺中,眼前已然到了。其時正想到關鍵處,於是皺著眉在門口往複徘徊,把值事的兩個護衛看得麵麵相覷,不知道這位冒先生今日發的是哪陣邪風。
    若說到平仄用韻,那些殘句實可謂亂七八糟。隻是鑒於它們離奇的來曆,以及朱平欄素有的才名,冒襄不得不搜盡枯腸,反複推敲。雖然已經想出了五六種續法,還是感覺不甚滿意。如此,一直在別院外轉到紅日西斜,身上漸冷,方才作罷。又問了護衛,得知朱平栯已經回來,於是仔細整理好衣冠,穿門而入,直奔書房。
    別院的書房又叫“滌生堂”,門口掛有一副長聯:“戰戰兢兢,即生時不忘地獄;坦坦蕩蕩,雖逆境亦暢天懷”。冒襄第一次來時,頗為訝異。入川的路上,朱平栯表現出的一切,雖與他弱冠的年齡不大相符,但歸於天賦異稟四字,也無不可。而眼前這兩句話,卻非有大沉澱,大胸懷,難以為之。
    今日在雲樓上聽過蘇九畹那一番話,冒襄此時再看“滌生”二字,忽然有些明悟:莫非指的是兩年前那次意外墜馬?的確,郡王妃姿容芳魂消散,朱平栯昏死數日夜,僥幸撿回一命。也正是從那以後,朱平栯仿佛脫胎換骨,奇行怪狀,層出不窮。謂之浴火重生,倒也不錯。
    冒襄一邊想著,一邊邁步進門。這滌生堂裏非常寬敞高大,靠牆皆是頂著天棚的紅木書架,架上擠滿了各色書籍。依著書架,還有一個能夠靈活移動的四腳木梯,方便上下取書。書房正中,並排擺著兩張方桌。平時冒襄和朱平栯便對麵而坐,讀書寫字,整理文稿。起初冒襄還有些不習慣這樣的坐法,既不像學堂裏的師生,又不是官衙裏的同僚,還總覺得朱平栯在對麵盯著自己,弄得他全身上下,沒一處自在。後來偶爾偷窺了幾次,才發現朱平栯讀書時極為忘我。冒襄暗自慚愧,慢慢端正了態度。他本是天縱奇才,加上整理書稿所得甚多,很快於公事的處理上,便是朱平栯也自歎不如了。
    此時的滌生堂裏一燈如豆,十分昏暗。那濃重的書香氣,似乎也遮擋了光線。冒襄一直走到自己的桌邊,才發現眼前居然有四五個人正齊齊盯著自己。
    “這……”
    冒襄吃了一驚,因看清了朱平栯給人用刀逼住。而唐濤同兩個大漢並立一旁,束手束腳。原本自己常坐的位置上,卻是個尖嘴猴腮的老頭兒。
    “來者何人?”
    那老頭兒先開了腔,眼睛卻瞟著唐濤。果然不等冒襄說話,唐濤便道:“棗兒爺,這位冒先生,是,是王爺的伴讀。”
    “伴讀?書童?莫不是軍師?太過年輕了些……與咱們唐家寨的事兒,可有關聯?”
    棗兒爺瞪圓了眼,上下打量冒襄。而唐濤身邊的兩個大漢,早跳到門口,阻住了去路。冒襄卻不害怕,隻是一頭霧水,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待要詢問時,沒想到朱平栯忽然笑道:“辟疆兄可算來了,再遲一遲,本王的小命兒就交代了。你且莫怕,這幾位是唐濤的親戚,中間有些誤會,正好你能化解。”
    此言一出,不單冒襄,連棗兒爺幾人也有點摸不到頭腦。就聽朱平栯繼續說道:“辟疆兄隻要將本王派宋獻策公幹的事宜,說來便可。”
    冒襄皺了皺眉,見朱平栯微微點頭,便稍作回憶,朗聲道:“十四年九月二十六,王爺指派宋獻策帶二百大邑陷陣兵,北上開縣小巴山唐家寨,限期一月,不論采用何種手段,須讓唐家舉寨來投。並嚴令不得傷人,傷一人自斷一指,傷十人引頸自刎。”
    冒襄說完,對朱平栯深施一禮,甩袖閃在旁邊,不再言語。那棗兒爺眼睛轉了幾圈兒,用幹枯的手掌拍了拍桌子,問道:“這話,方才怎地不說?你的狗頭參謀若是不來,咱們可早割了你的首級走人了。”
    朱平栯試著輕輕推開頸前的刀刃,可惜未能成功,他無奈道:“命在人手,說什麼都是懼死分辯。又沒佐證,空口無憑,您老信不信,還得另說。況且唐家寨的事,本王的確脫不了幹係。宋獻策一直沒有消息,到底出了什麼意外,也一無所知。胡亂猜來,隻會越描越黑。本王前幾日病在永春宮裏,下午才回到別院。當時看見這裏有不少堆積未辦的公事,想著辟疆兄應該來取,所以才小睡了一會兒。老人家若是不問青紅皂白之人,本王在夢中怕就見了閻王了。是以剛才沉默不語,就盼著辟疆兄出現。三言兩語,勝過百般雄辯。”
    棗兒爺衝著朱平栯身後揮揮手,黑暗中的鎖喉之刃,慢慢撤去。朱平栯鬆了口氣,摸了摸脖子,果然一巴掌鮮血。
    “說話就是這月初九晚上,唐家寨突然四處起火。當場抓了幾個縱火凶徒,另有十餘個逃走。族長帶著寨兵一路追趕,哪知中了調虎離山之計。身後緊跟著有一隊官兵,號稱剿匪,衝進寨子。不論老幼婦孺,一個都不放過。族長得信,急忙帶人回救,怎奈寡不敵眾。唐家寨三百三十六口,屠戮殆盡。小老兒幸運,給孫子們救了出來。在深山裏躲了幾日,碰巧遇上當夜放火的那些人,被另一夥強人追殺。咱們趁機設計,抓了個落單的。拷問之下,才逼出勇郡王你的名號,於是咱們就來了這裏。”
    棗兒爺大略講了經過,語氣分外平靜。把守門口的兩兄弟卻耐不住性子,齊聲叫道:“棗兒爺!莫信他們的鬼話!這什麼狗屁王爺,既能派人算計咱們,說不定就料到會有今天,早安排好了對策!棗兒爺,報仇啊!”
    唐濤這會兒稍稍挺直了腰,小聲嘟囔了一句:“王爺才不是那樣人……”
    那兄弟倆怒不可遏,罵道:“住口!萬事皆由你下山而起,居然還敢替仇人開罪!”
    “我……”唐濤張口結舌,終於長歎了一聲,蹲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朱平栯心裏不忍,眼看著鐵打的漢子,委屈成這般模樣,當下便道:“敢問幾位怎麼稱呼?上次拜訪時,卻不曾見。”
    棗兒爺笑道:“小老兒唐棗兒,暫代唐家寨寨主。門口這倆黑白兄弟,唐清、唐濁。你身後是唐沙,如今唐家的男丁,差不多都在這屋子裏了。”
    朱平栯指著唐濤,道:“唐家寨之事,與他毫無關係。要不是本王貪心不足,一切都不會發生。你們若想報仇,隻向本王討公道便可。”
    唐濤瞪著牛眼,粗聲道:“王爺……莫不是要便宜了真凶!”
    朱平栯搖頭道:“宋獻策沒有消息,說不定就是他血洗了唐家寨。雖然本王下的令清楚明白,但有句話叫‘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棗兒爺冷眼瞧著二人,笑道:“你也不必繞來繞去,想讓咱們以為你光明磊落?大可不必!不管怎麼說,你手上都沾著唐家人的血。這筆賬,早晚得算。眼下倒是不急,唐家寨的事兒,確有許多蹊蹺之處。須得先找到那個宋獻策,再作打算。”
    朱平栯拱手感激道:“本王也不想做個冤死的糊塗鬼。老人家若信得過,咱們聯手查個水落石出。之後殺剮存留,任憑發落。”
    棗兒爺點點頭,走過來踮起腳,拍了拍朱平栯的肩膀,輕歎了一聲:“做大事者,不擇手段,是為梟雄。小老兒對你並無成見,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想我唐家,從戰國時先祖唐昧留下戰陣功夫,千年來時隱時出,起起落落,大風大浪也不知經過多少。而煙火不斷,傳承不絕,直至今日,也算難得了。有道是‘興亡興亡,盛極必衰,否極泰來。’小老兒活了一百歲,忘了看過多少人生,多少人死,唐家寨之殤,也許天意如此。奈何先祖有訓,‘仇必報,債必償’,小老兒決不敢違背。隻能暫且把你放在最後,待來日,仇人殺盡,咱們再決一生死。”
    朱平栯笑道:“君子之道,理應如此。那唐濤就還給老家人了,換唐沙跟著本王正合適。幾位的住處,就讓唐濤安排吧。鬧了這麼久,本王也乏了。你們,退下吧。”
    棗兒爺嗬嗬一笑,深施了一禮,回頭踹著唐濤的屁股,帶著兀自忿忿不平的唐清唐濁,離開了滌生堂。而唐沙,仍站在陰影中,一言不發,一動不動。朱平栯並不理他,點首叫冒襄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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