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蜀道難 第八回 登臨川妙女說秘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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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大郡主朱婉婧,蘇九婉語氣頗為促狹,還調皮地衝著餘知墨眨了眨眼。餘知墨臉色一紅,冒襄明了,大概又是些調風弄月、韓壽分香之事。果然蘇九畹話鋒一轉,又道:“誰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咱們餘大才子可是狠狠地傷了大郡主的心呢!”
餘知墨尷尬不已,忙告個罪,站起身出恭去了。
蘇九畹自是得意,繼續說道:“其他幾個王子郡主,年紀尚幼,自不必說,都是送客戲罷了。壓軸兒的,隻剩下王三子榮毅郡王朱平欄了。”
“這三王子天資聰慧,又勤奮好學。從四歲起,便讀書於椿園枕書院,十年不曾出門。期間傳出不少他作的詩文,每一篇都鬧得成都紙貴。說來慚愧,奴家因愛慕他的才思,便到處打聽他的樣子。哪知十年間除了換來換去的教授先生,王府裏千把人,真正見過三王子的竟屈指可數。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年多前,終於有機會窺得真容。雖然隻是遠遠地一瞥,但時至今日,‘魏晉風骨,飄逸若仙’八個字,還深深烙在奴家心底……”
蘇九畹一邊說,一邊自斟自飲,漸漸的有些癡了:“蜀王爺非常疼愛這個兒子,因其有一句‘了卻浮生夢,謫居在藥宮’,蜀王爺便親筆手書‘芍藥宮’橫匾,換掉了舊的,也算了卻了杜夫人一樁心事,真真的母憑子貴呢!先時三王子就藩的事宜定下,我還和幾個姐妹言說,等到開府那天,必要前去拜訪。這話剛撂下,正趕上中秋佳節前,蜀王府三位王子會同秋獵。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勇郡王伉儷一馬雙騎,驚走墜崖。世子和三王子帶人搜救,又遭狂雷暴雨,兩位王子也接連失蹤。直到雨歇天晴,三日過去,才有王府侍衛尋得:當時王世子背著昏迷不醒的勇郡王,拉著呆若木雞的三王子,兄弟幾個衣衫襤褸,焦頭爛額,狀似瘋癲,也不知到底經曆了什麼……那日是崇禎十二年八月初十,此後,勇郡王脫胎換骨,三王子則頹然失色,隻有王世子一切如舊,但兄弟間,再不複往日親密。”
這一樁公案,有頭無尾,內情甚少人知曉。不光冒襄,在座眾人,都是初聞。
“怎地她卻如同親見?”
冒襄頗為疑惑,想要追問時,蘇九婉似乎自感酒多失言,忙岔開道:“據說三王子在山穀中滑了一跤,以頭碰石,摔的傻了。也有說是被天雷震壞了耳朵,所以諸事遲鈍。總之,蜀王爺憐惜,多留在府中兩年。同時遍請名醫,廣求靈藥。眼看著漸漸有些起色,可憐命蹇時乖,去年除夕之夜,又被闖入王府行竊的巨匪‘我來也’,一刀砍在頭上,幾乎丟了性命。”
蘇九畹說到這裏,正好餘知墨邁步進門。他方才也是假借出恭,一來散散酒氣,二來卻是想尋找先前行俠仗義的少年。隻是他那時混在人群之中,不曾瞧見正臉。雖留意到少年手中的扇麵上,畫的是“登樓送友”,題的是《芙蓉樓送辛漸》。畫風筆跡,也似乎相識。但逐層尋覓,仍一無所獲。於是下到大堂,問及掌櫃,卻道:“那人麵生,這月才來過兩回,並不見有什麼異處。倒是他身邊跟著的兩位,經常光顧。現下已經走了,不知哪裏去找——”
掌櫃的左右看了看,湊到餘知墨耳邊,低聲道:“東家不必擔心。鬧事的裘三兒,就是個兵痞。聽說得罪了勇郡王爺,正給人追殺。今日大概是豁出命了,垂死掙紮一番,現在八成見了閻王了。至於踢人的少年——東家還是少招惹為妙——極可能是錦衣衛的大人物。跟著他那兩人,是咱們的常客。前次有夥計上菜時候,無意窺到腰牌,竟是錦衣衛的百戶大人。當時小的也嚇得不輕,方才看情形更像是那少年的陪護,由此可想,絕非咱們能交結的對象啊。”
餘知墨心裏吃驚,臉上仍波瀾不動,拍拍掌櫃的肩膀,叫他自去招呼客人。然後轉身上樓,其間遇到兩個熟人,打個招呼,寒暄了幾句,又回到臨川閣中。進門正聽蘇九畹在說案,便接口道:“那‘我來也’每次作案,隻挑些為富不仁,欺壓良善的財主下手。偷盜所得,大都散給了窮苦百姓。因為每盜一處,必定在醒目的地方大書鮮紅的‘我來也’三字,所以人送綽號‘俠盜我來也’。成都府衙通緝他也有五六年了,連個影子都沒得見。這人連蜀王府那樣的高牆大院也溜得進去,飛簷走壁的功夫,怕是與辟疆方才所言的那個,能踩飛繩的紅娘子不分伯仲。”
蘇九畹對餘知墨的話頗為不滿,反駁道:“什麼‘俠盜’?不過是個藏頭露尾的小偷罷了!”
“什麼‘隻挑那些為富不仁,欺壓良善的’,我且問問他,那三王子自出生後,十六年隻出過蜀王府的大門一次,他到哪裏為富不仁,又如何欺壓良善了?”
“什麼‘偷盜所得,大都散給了窮苦百姓’,誰又知他偷得多少,散了幾個?說到底還是借他人錢財,博自己聲名的虛偽之徒!”
蘇九畹語似連珠,餘知墨倒也無從回擊,隻是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笑著嘟囔了一句:“凡事必有因果,他真那麼清白,怎麼會有人無故傷他……”
蘇九畹雖帶了幾分醉意,耳朵卻極靈,立刻冷笑著道:“聽說扶頭先生那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表妹。如今可是榮毅郡王的正妃了呢!有這麼一回事吧?雲家大小姐,雲絲染,也是成都府有名的才女佳人呢!”
餘知墨一聽這話,頓時漲紅了臉。似要發作,又不知如何發作。憋了好半晌,終於恨恨地說道:“不錯,絲染表妹……她是為了我舅父雲洛川,才被迫嫁入蜀王府,給那半死不活的三王子衝喜。這等欺男霸女,脅迫逼親的行徑,你怎說他清白無暇?可憐我表妹,被囚在藥宮,每日以淚洗麵,生不如死……”
蘇九畹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捧腹道:“自欺欺人!可笑可笑!成都府內,哪個不知雲絲染一直仰慕三王子。待字閨中時,還親自整理三王子的詩文,想叫家裏幫著印刷刊行。聽說王府案發,三王子遭難,自願為衝喜娘,嫁入藥宮。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朱平欄這一倒下,就是大半年的光景。又傳說全靠些珍奇藥材吊命,以致全身浮腫,體態如豬。什麼‘魏晉風骨,飄逸若仙’,早成往事塵煙。所以那雲絲染悔不當初,每日才以淚洗麵。還與某人魚雁傳情,重又千絲萬縷起來。扶頭先生,請問奴家說的對也不對?”
“你,你你……我……”
餘知墨張口結舌,不知道是無語反駁,還是被戳破隱秘,心神失措。你你我我了半晌,卻無下文。
蘇九畹卻將勝勇追窮寇,繼續道:“那雲洛川入獄以後,雲家的生意都是這位大小姐在打理。不到半年的時間,便辟了兩條新商路,一條西上烏斯藏,一條南下暹羅國。雖因失了所有商船,被富家掐斷了長江航道,卻轉手做大了毛皮和糧食生意,真真是虎父無犬女。若非有她在,雲餘兩家,怕早給富連山吞沒了!如此一個強悍女子,又有誰能逼她就範?更何況蜀王府裏,還有承勇郡王也是孑然一身,為何非巴巴地嫁給三王子衝喜去?”
蘇九畹一陣連珠快語,連冒襄也目瞪口呆。雅間裏氣氛尷尬不已,同座的那幾人趕緊上前圓場。其中一位,因乃兄是成都府衙的書吏,是以對“王府除夕案”頗為了解,這時便扯開話題道:“王府除夕案,在衙門裏看來,其實多有蹊蹺。大盜‘我來也’夜入王府,雖然是被三王子撞破,嚷了起來,才狼狽逃走的。可在那之前,他已經在王府裏轉了許久,也翻了不少屋子。但事後經查,王府內並無一物失竊。所謂‘賊不走空’,為何‘我來也’卻秋毫未動?此蹊蹺一也;那飛賊‘我來也’十年間犯案無數,從沒人見過他的真容。衙門裏發出的海捕公文,通緝告示,從未有過他的畫影圖形。如此謹慎狡猾之亡命徒,怎會輕易間被涉世不深的三王子撞破?若推說巧合,那十年之間,居然一次類似巧合沒有?此蹊蹺二也;巨匪‘我來也’縱橫巴蜀,威名遠震,可手底下並未傷過半條性命。即便潛入那大奸大惡之家作案,也是非財不取。而此次襲擊三王子,刀傷後腦,殺意十足。虧得三王子福星高照,才逃過一劫。此蹊蹺三也。蓋此三疑,實在難解。要不是提在王府影壁牆上的‘我來也’,跟先前案例之中的字跡用墨毫發不爽,衙門裏甚至都懷疑有人假借盜案之名,暗中去謀害三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