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蜀道難  第七回 賞琵琶才子聊閑事(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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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小雪,闖賊克南陽,總兵猛如虎,參議艾毓初與知縣姚運熙同赴國難,嗚呼悲哉!
    冒襄從家裏出來,站在大街上看天。
    天氣越晴爽,心內越陰霾。
    那日,乍一聽到董小宛嫁人的消息,冒襄著實愣了好久,連陳貞慧什麼時候離去都不知道。而陳圓圓就在身邊,陪著他默默安坐,從午後直到黃昏。
    ”一麵之緣罷了……”冒襄這樣安慰著自己。
    當年不過在醉中匆匆見過,話都沒說兩句。若不是承勇郡王的緣故,董小宛恐怕早忘了曲欄花下相會之事。雖然西進一路,相逢恨晚,但仔細琢磨,似乎與卞柳等女之間,大抵也如此。況且……畢竟是蜀王府啊!或許是個好歸宿。
    當冒襄緩過神來,看見脈脈含情望著自己的陳圓圓,又覺得一切都無足輕重。是了,小王爺常言“情有獨鍾者最是難得”,自己不正要做那“難得之人”嗎?
    董小宛嫁入蜀王府第三日,冒襄來到成都最大的飯莊,雲中樓。他在蜀中的好友餘知墨,已經在樓下翹首多時了。
    “辟疆兄,你總算來了!”
    餘知墨乃是巴蜀三大才子之一,姓餘名白,字知墨,號扶頭居士。此人雖不及冒襄那樣玉樹臨風,但也生得一表人才,稱得上風度翩翩佳公子。
    “久等了,久等了,實在抱歉,道路尚不怎麼熟悉。”
    冒襄一邊告罪,一邊隨著餘知墨登樓。
    這雲中樓高有四層,據說臨風登頂,能望見蜀王府的承運大殿。錦官城中的才子佳人,常聚於此。或詩會,或賽曲,或迎親送友,或結黨開社。斯文繁華,風流茂盛,幾可媲美黃鶴嶽陽,與那杜甫草堂交相輝映,最是一等雅致的去處。
    卻說冒襄到成都數月,還是第一次會友。並非是他桀驁不群,而是每日裏在承勇郡王別院整理書稿,還要協助處理藩地公務,時間上頗為緊張。直到柳董事發,朱平栯大病不起,才算少得閑暇。他也沒再去過別院,一來心中不快,二來是想借機收拾下混亂的思緒:看那同來的其他幾人,各有前程。比如錢牧齋,於清剿流寇之事上已經頗有成果,雖然隻是支配些錢糧,協調幾支輔兵,功勞其實都在王府內庫。畢竟統籌補給,行蕭何之事,也算不可或缺。據說蜀王千歲聯名兩位巡撫巡按,有意為其奏請遷升。錢老也曾深受皇帝器重,如今中樞又不合聖心,說不定真能成行。比如陳貞慧,盡管一直掛個未報備的虛銜,但仗著永春宮勢力,手中實權不少。更在席卷蜀地的“打五蠹”風潮中,保護“學蠹”得力,深得擁戴,已有逾百秀才舉人泣血上書,為其向朝廷請功。再比如黃氏兄弟,前些時從大邑來信,一個研學,一個練兵,所得頗豐。唯剩自己,跟在朱平栯身邊,的確接觸到無數新奇想法和事物,可與入蜀的初衷,還是大相徑庭。而且,在別院時日越久,越是隱隱感到朱平栯所圖甚大。冒襄並非膽小怕事,更不是愚忠之輩。隻不過這承勇郡王,這天府之國,是否值得自己性命相托,還要仔細斟酌。適逢舊友餘知墨從外地遊曆歸來,得知冒襄身在成都,便邀上三五知交,名為洗塵。遲是遲了些,總歸一番心意。冒襄也想借此機會多了解一下身邊人情,腳下世故,於是欣然應約。
    餘知墨包下的雅間在二樓,冒襄進來時,席上已經坐了三男一女。才子聚會,少不了佳人陪伴。以扶頭先生之雅,請到的自然是蜀中名妓。那女子叫蘇九畹,乃是雪梨園的頭牌清倌兒。
    另外三人亦是成都頗具才名的學子,寒暄一過,不免開始言語爭鋒。這文人相輕,古來有之。冒襄自然深諳此道,遊刃有餘。大談孔孟之語,哪怕韻險對鰥,幾個回合下來,在座皆心悅誠服。連蘇九畹也禁不住鳳目微瀾,頻頻向冒襄暗送秋波。
    其後,按著文會的規矩,便隻聊些佳人美麗,詩詞妙音,氣氛也漸漸暖熱起來。
    正是:可憐之乎者也,怎敵風花雪月。
    酒酣之際,就更為隨意。冒襄在餘知墨的追問下,避重就輕,講了不少入川路上的見聞。轉而談及蜀中風物,成都民俗。又說到大事件,前幾年當屬獻賊亂川。而今春起,鬧得最凶的卻是“打五蠹”。餘知墨年初離家,四處遊曆。對此次民變,自有切身體會。他用筷子沾了些酒水,在桌子上邊畫邊道:“這事緣起自彭縣,據說是因為百姓拖欠雜稅,知縣無可奈可,便生出個餿主意。臨近年關,卻讓衙役們下去,挨家挨戶上門追索,結果鬧得怨聲載道。當地有兩個破落戶,王綱、王紀兄弟,鳴鑼聚眾,號以打‘衙蠹’而盡毀眾役吏之家。旬月間,各州縣聞風群起,且變本加厲,擴為打‘五蠹’。蠹者,蛀蟲也。‘五蠹’者,實為汙蔑之稱。一曰‘衙蠹’,即各州縣雜吏差役。二曰‘府蠹’,乃是親近蜀王府的地紳。三曰‘豪蠹’,謂民間豪強。四曰‘宦蠹’,說的是官宦之家。五曰‘學蠹’,便是秀才、舉人。因為積憤太深,各縣鬧事百姓把‘五蠹’抓住,或群毆致死,或烹以分食,或就地坑之。手段殘忍,不可勝記。為禍之烈,整個四川境內,隻有新都、金堂和銅沅三縣幸免於難。”
    有人不解,便問道:“為何偏偏那三縣不曾蒙難?莫非其中另有隱情?”
    餘知墨擺手道:“哪來什麼隱情。民變者,惡民為之,蠢民從之,善民避之。那新都知縣黃翼聖、金堂知縣程大典為官清廉,又長於教化,治下皆溫良淳樸之輩,自不會為非作歹,跟風作亂。至於銅沅,聽說是前年避禍流賊,舉縣上山,之後便一直沒有下來,想必是要效仿桃源之境。此等人眾,又如何犯上謀逆?歸根結底,‘打五蠹’者,已非尋常百姓,其同流賊無異,皆為國家禍害。須得淩厲手段,斬草除根,不留後患,方為上策。”
    眾人聞言,俱點頭歎息。唯有冒襄皺起眉頭,道:“知墨所言,似有不盡之處。我聽聞那‘五蠹’專指欺淩老弱,魚肉鄉裏之輩。然而現下能與人為善的官商縉紳實在是鳳毛麟角,又有個別刁民趁火打劫,見官就殺,見富便搶,所以才有愈演愈烈之勢。但比之流賊,還是決然不同的。”
    餘知墨笑道:“辟疆兄這可謂‘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了。我那些話,隻是有感於辟疆兄方才論及‘官為民舉’。初聞時,我也覺得大有道理。隻不過這‘民’為何民?若是像‘打五蠹’這些殘忍暴民,能舉出什麼樣的官來?實不敢想象。所以‘官為科舉’,恐怕還是目下正道。”
    冒襄眉頭一展,想起朱平栯那些奇聞怪論,也是懶得爭辯了,他笑著朝餘知墨拱拱手:“慚愧,還是知墨兄遠見卓識。我也不過提些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做不得數,當不得真。”
    餘知墨謙遜地還禮道:“哪裏,辟疆兄的才學有目共睹。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或有一得’,正是此意。”
    旁邊陪坐的蘇九畹,看看餘知墨,又瞧瞧冒襄,似乎明白了什麼,抿著嘴,笑問道:“扶頭先生一直在外遊曆,可曾被人抓作‘學蠹’給打過?聽說有位陳先生,各地奔走,救下不少遭難學子,不知是否遇見了?”
    餘知墨搖了搖頭,也笑道:“時運頗佳,倒不曾遇險。你所言者,大概是蜀王府的陳大人。確有耳聞,但怕是難以得見。因為我並非‘學蠹’。餘家上下,早被劃為‘府蠹’之列了。”
    冒襄問了句此話怎講,然後瞥了蘇九畹一眼。卻見蘇九畹正衝他微笑,於是也舉杯示意,兩人心照不宣,轉而聽餘知墨說開新題。
    “辟彊兄也是知道的,家父早亡,我是獨子,又不通商賈之道,所以家中大小生意,都是家母一手打理。前些年家母積勞成疾,生意上的事情,便由我舅父雲洛川接管過去。雲家本是蜀中兩大豪商之一,家資巨萬,倒也看不上我家這點產業。隻不過家母是舅父唯一親妹,所以照料甚微。尤其前年上,雲富兩家鬧翻,表兄表弟皆被陷害致死,舅父膝下隻有表妹絲染,無人承繼家業,於是就把大部分生意慢慢轉到我家。到今年年中,兩家差不多各占一半,說起來,我餘家算是名副其實的‘豪蠹’了。隻緣著同雲家的關係,表妹絲染又嫁入蜀王府,所以才給貼上‘府蠹’的標簽。”
    冒襄點頭,對那“雲富之爭,山川之崩”也早有耳聞。其中內情,曲折複雜,不能盡知。況且雲家二子都是死於非命,頗為禁忌,更不好多問了。
    順勢岔開,餘知墨便問錢牧齋,陳貞慧等人近況,冒襄略作簡介。那蘇九畹也好奇陳圓圓等人,因說:“久慕大名,前些時候與柳如是,董小宛等姐妹常相聚,唯少見陳圓圓,寇白門,深為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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