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的仔細打量了我一番，神色坦然下來：“說罷，你們來作甚的？若是想勸我離開純英，那便請回罷，我愛純英，不會離開他的。”
    我心裏直叫這女鬼是傻的還是蠢的，純英分明是個普通人，如何抵禦鬼身上的陰氣？若說未闌也就罷了！未闌``````算了，不提也罷。嘴上卻奇道：“你家純英都快給你害成鬼了，你還不離開他，這是愛麼？”
    五鳴也走過來道：“純英公子日漸神誌恍惚，唯有見到你之際才有片刻清醒，這便是你想要的結果了？純英上有年邁的老母，即便同你一道西去，難道他清醒的時候不會怨懟你嗎？”
    我曉得五鳴看不見她，居然也能裝作振振有詞的對著空氣侃侃而談，不管他是什麼感覺，反正我是很想笑的，然還是識大體的沒笑出來。
    我依稀記得純英說過碧城二字，便猜測這女鬼名叫碧城，緊接著說道：“你可是叫碧城？你這般癡纏純英可是有什麼苦衷？”
    她想回五鳴的話尚沒說出口，聞言微微一怔，道：“你怎曉得我叫碧城？噢，我明白了，是純英告訴你的？”
    我嗯了一聲，道：“我今日不慎撞倒他，卻見他連疼都不曉得了，除了喃喃碧城二字，其他形同癡兒。”
    碧城原是防備著我的，聽罷似乎有些動容：“怎麼會呢？我不過是夜間來陪他，卻也不至於``````”
    這我委實不大知道，如果未闌在，倒是可以問問他``````娘的，我怎麼又想到未闌，又不是沒他就活不下去，不準想！
    “人鬼殊途，若是人與鬼處下來數月皆不曾有異，那才有鬼呢！”
    說完忽覺這句話有點拗口，剛想糾正，便見五鳴道：“鬼身上有陰氣，男子陽氣重，二者相遇則陰陽互相吸引，你同純英相處數月有餘，他又乃一介書生不懂道法，必然使他染了不少陰氣，如此下來日積月累，如今隻是神智恍惚，終有一日會釀成大禍。”
    她杏眼微睜，似乎被五鳴的話嚇到了，半晌才幽幽道：“可他見到我時候不曾恍惚若癡，我日間不能出來，如何信你的話？”
    “我說的是實話，信不信卻在你，你若不信，大可繼續夜夜如此，我和善彌也不過明日就走。”說著拉起我就要離開，她連忙喊住五鳴：“公子留步！”
    我心下一定，知道大勢已成，晃晃悠悠收住腳步：“怎麼？”
    她生的麵若春桃，粉衣白衫，向我微微屈膝行了一個禮：“在下冒犯了，小女沈碧城，原是臨鎮開源錢莊莊主之女，在十六歲頭上因病去了。”
    我抬頭望了一回頭，轉過身看著她怪異道：“你死了不去投胎？”
    一陣冷風刮過，吹起沈碧城長長的裙衫，顯得她整個人，整個鬼愈發單薄。看著那小模樣便也不由的緩和了語氣，和顏悅色道：“倘若你有甚麼難言之隱不如告訴我，說不定有解決的法子呢？”
    說這句話之前，我瞧著她分外單薄，卻還是想起來要說整個人不大對，得說鬼，其實人和鬼的界限需要弄得那麼清楚嗎？人死後便是鬼魂，無論生前富有貧窮，又哪裏來的區別？就如未闌說的，有些人其實還不如鬼有情義。啊呸呸，我使勁搖頭，今兒是怎麼了，怎地時時刻刻都要去想到他？
    五鳴見我使勁搖頭，連忙一把攬住我，沈碧城也關切道：“你怎麼了？”
    我擺手：“我沒事，還是說你的罷。”
    她聞言又極有禮數的微微一福，麵色略帶悲戚的開口道：“其實我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許是當初我爹爹給我起的名字煞氣太重，將我陽壽克去不少。”
    我心裏一愣，道碧城十二曲闌幹，犀辟塵埃玉辟寒，這名字確實鬼氣森森，也不知她老爹怎麼想的。
    不等我再想，她又道：“我陽壽未盡而死，故閻王殿不收，便常年在外飄蕩。我做人的時候並不認得純英，待我變作鬼魂——前塵往事便洶湧而上，我才想起來，我同純英已有三世的緣分。”
    五鳴奇道：“三世緣分？”
    碧城點頭，看著我忽而陷入了沉思：“善彌姑娘我看著有些眼熟，卻總想不起來哪裏見過。”
    我沒想到她會忽然提到我，渾身一個激靈，幹幹一笑道：“想不起來便算了罷，我最近也老記不得事情，其實都不甚麼大事，要緊事都記得好好的呢。”
    她也不再辯解，繼續道：“第一世我乃青樓歌妓，純英不顧家人反對，毅然將我娶回家。風塵女子，何來資格盼求姻緣？他這般深情不計我出身溯往，當真叫人感動，當時我便心下已定，必要生生世世追隨純英，以報他這份恩情。”
    街上傳來了五更天的打鑼聲，偶爾還有幾聲蛙鳴，碧城仿佛陷入了回憶，漸漸動容。
    “可惜好景不長，五年後純英家道中落，以往的好友親戚竟不願意伸出援手，以至純英和他爹娘受盡欺淩。發達的時候紛紛攀炎附勢，淒涼之際便急著撇清關係，這都是些甚麼樣的人，事到如今才看清。”她輕歎一聲：“純英的爹爹一氣之下生了重病，便使得本就困難的家境雪上加霜，即便純英每日上街賣字畫謀生，那幾文錢亦是杯水車薪。我不得已，便背著純英和爹娘重回青樓彈琴賣藝，一日下來，也有幾兩紋銀，足夠爹的藥費了，誰知，誰知``````”
    我預感接下來的事情不會太好，也不急切的催她，就果然見碧城緩了好一會兒，才極其遲疑的道：“從前我在青樓，是很有名氣的，當時我以為賺夠了便可脫身，爹娘和純英皆不會知曉。可天算不如人算，老鴇見純英大勢已去，我又是孤苦伶仃一人，便心生歹念欲將我留在青樓繼續賣藝。我自是不肯，老鴇便強留，最後竟然喚來了幾個壯漢將我關了起來，我當時乃琴師頭牌，那幾個人見色起意，趁著夜色將我``````”我心裏咯噔一下，五鳴也顯然愣住了，她擦了擦眼角：“我自從嫁給純英便發誓為他守身如玉，如今發生了這樣的事，叫我恨不得一死了之。可公公的病還不曾醫好，純英也逐漸發現我身上沾帶的脂粉氣，告誡我即便家裏缺錢，也千萬不可重回青樓，他如今失勢，不曉得會發生甚麼事。我嘴上應他，心裏卻苦澀——已經遲了。我本是打定主意賺夠了給公公治病的錢便赴死的，誰知後來事情急轉直下，公公和婆婆發現了我在青樓彈琴的事，本就不歡喜我，一下就認定我是受不了家裏清苦的日子，又要回去過紙醉金迷的生活，甚至嚼了純英不少耳根子讓他休了我。”
    我一拍樹幹怒道：“怎麼會這樣！哪有這樣不分是非的人！你也太過好欺負了！”
    碧城搖頭，兩行眼淚流下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在純英家五年都不曾懷孕生子，按照當時的婚法，屬於七出之罪，本就該休，隻因純英愛護我，故而一直得以留在他身邊。恰好當時純英的表妹從小愛慕純英，不顧家裏反對，硬是要與純英喜結連理共度難關，甚至願意做妾不惜喚我一聲姐姐。公公和婆婆喜出望外，若是有了表妹家裏的幫忙，東山再起也未嚐不可，更不能怠慢了表妹，於是在一次我外出彈琴之際，背著我對純英以死相逼，純英是個孝順的人，最後他沒有辦法，終於給了我一紙休書，娶表妹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