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對純英如此癡心決意，我本以為純英也該是個至情至義之人，豈料我沒猜中那開頭，自然也猜不中那結局。不想純英看起來有模有樣，居然還是休了追隨自己多年的發妻，著實叫人心寒。
    我道：“那後來呢？”
    碧城拭了下眼角，動作也是高雅有禮極其養眼，她悲哀的望著我，低聲道：“有了表妹家勢力的幫忙，純英雖沒能恢複當年的家產，卻也是蒸蒸日上，公公的病不日也痊愈了，全家皆對表妹感恩戴德，我雖沒能幫上什麼忙，倒也了無牽掛，便割腕自盡了。”
    我震驚的回看她，眼珠子險些瞪出來：“你這就自盡了？”
    她點點頭，兀自道：“我當時孤身一人，自盡後也無人知曉，暴屍荒野終成白骨。因屍身未能入殮，魂魄尚有牽掛，不能去投胎，遂終日飄蕩。後來認識了鬼界的一個朋友，他助我化身花鳥魚蟲陪伴在純英身邊，他從未忘記我，即便我當時是一條不能說話的魚，午夜夢回之際聽見他在夢中喃喃的喚我名字，亦是心滿意足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聽她這麼說起過往，我的心情也沉重了起來，不僅是替碧城感到悲哀，也有些不知名的情緒在胸膛裏湧動。
    深情至此，不叫人惋惜，反叫人神往。
    五鳴問道：“那後來呢，你不是說有三世緣分嗎？”
    居然比我還好奇，我白了他一眼：“你急甚急。”
    碧城微微頷首，將被晚風吹亂的發絲撥到腦後，緩緩道：“第二世我化作一條魚，但於純英而言，他還好生活著，隻是眉宇間略見憔悴，我明白他心意不負我便也滿足了，魚的壽命很短，我伴了他數年，見他閑時出神望著窗外呢喃我的名字，卻無法告知他我就陪在他身邊。”
    她陷入了深深的回憶，連眼淚又淌下來了也不自知，接連不斷道：“待到第三世的時候，他已近不惑之年，我承蒙好友相助，再次化作了飛鳥陪著他。說來也是緣分，他已上了年紀，便也隻愛逗鳥養花這等輕鬆活兒，一日數次的來看我，也不鏈著我，故我並不寂寞，他時常對著我化作的黃鸝鳥兒說我好像碧城——我就是碧城啊！”
    我聽得出神，不由插嘴道：“那如今可是你尋到了他的轉世？”
    碧城垂下眼簾，看著自己的腳尖，有些不安的道：“從前的那位好友是位鬼差，後來升了職位，調去了別處，便再也顧不上我，我亦無法幻化，隻能在夜間來見他，雖他不再認得我，可我認得他便好。我和純英得以再次相聚，原本我以為這是老天爺的恩賜，不想，不想``````”
    “不想你做鬼太久，陰氣已經傷害到他了？”
    一個英氣十足的聲音忽然從背後響起，我第一反應便是護住碧城，朝天喊道：“誰？道士？”
    牆頭一個黑影忽的一閃，輕手輕腳的從上跳下來，一步步從黑暗中走出來。碧城緊緊捉住我的衣裳，慌道：“你是來收我的？”
    五鳴更是先一步擋在我和碧城之前，緊緊盯著那個身影從黑暗中走出來，我不由皺眉打量了那個人一番，卻忽然覺得分外眼熟。
    這是孫師傅——
    孫師傅走到碧城眼前，微笑著看著她道：“碧城，你可還認得我？”
    碧城呆呆的望著他，完全沒了反應。頭上的烏雲飄過又散開，最後清亮的月光投射下來，照著碧城那張容色絕麗的臉上，她愣了好半晌，紅唇漸漸張大，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純英？”
    我渾身一刺，猶如炸了毛的貓，聲音不受控製粗聲粗氣震驚道：“你說啥？”
    說罷扭頭去看五鳴，便見五鳴這等平日見了春宮圖都麵無表情的人也是一副被雷劈了樣子，愣愣道：“孫師傅——孫師傅是純英？那房裏的是誰？”
    這也是我想問的，連連點頭如搗蒜：“孫師傅你別調皮啊，這可是正經事！”
    孫師傅置若罔聞，深情的凝視著碧城：“碧城，這些年來你容貌都不曾改變。”
    碧城也是一副沒有反應過來的樣子，癡癡道：“你——你沒有轉世投胎嗎？可是，那也已經過了百年，你不可能活那麼久——”
    他聞言微笑，輕輕將碧城揉入懷中，柔聲道：“房中那個，隻是與我生辰八字相同的有緣人。究竟是不是我，如今你可感覺得出來了嗎？”
    碧城抬頭呆呆看著孫師傅，眼中漸漸有水光凝聚，失聲低呼：“可是，可是你是凡人，不可能活那麼久的！”
    我也附和道：“就是啊，這麼說來，孫師傅你不是一百多歲了？”
    他同樣慈祥的看了我和五鳴一眼，點頭，繼而低頭繼續凝視著懷裏的女子道：“當年碧城西去，我四處尋求鬼神之道，以求再次尋回碧城，機緣巧合下也逐漸曉得了一些養生以及粗淺的道法。那條魚，那隻黃鸝，我都知道是碧城。”
    “可我不願意說穿，想要碧城了了心願好生投胎去，可惜這個傻丫頭```````”
    我不由插嘴道：“那你也可以死後同碧城做一對鬼夫妻啊！何必如此分離不相見？”說完就被五鳴捅了一記。孫師傅看著他笑道：“不妨，不是什麼說不得的事。”
    碧城含著淚花抱緊了他：“我也想知道，為何，為何``````你既然知道卻不來同我相見？”
    他撫摸著碧城的秀發，侃侃道：“傻丫頭，我遊曆多年略通道法，算出你我緣分已盡。倘若我死，便即刻被鬼差拘魂去投胎；若我不死，你又必然是不肯去輪回的，無奈之下便選擇了詐死好哄你去投胎，喝了孟婆湯好將我忘得幹幹淨淨。誰知你卻要等我轉世，這一等卻弄錯了人，也合該是你我無緣，天意如此。前些日子我遇見這位姑娘，忽而感覺命格微微一動，便明白許是能再來見上你一麵，便於她指路來見你。”
    我的下巴哢嚓一聲，懸在半空。
    不等我想到什麼，五鳴先一步跨上前皺眉怒道：“你指點讓我和善彌上南詔，明明已經掐算到我們會遇見碧城，卻依舊讓我們來冒險？你可知道善彌已經```````”
    “莫急，”孫師傅笑著搖搖頭：“這本是我的一己私心，善彌確實身中奇蠱耽擱不得，然此路確確實實是上南詔的捷徑，即便你同他人問路，亦是指明這條道，最後依然會遇見碧城——當然也可能錯過，但既然事已至此，也算有我的不是，而後我送善彌一件寶貝，就當是彌補我的過失。”
    我聞言連忙擺手：“不用不用啊，其實也沒耽擱什麼時間，真的不必。”
    五鳴收回劍，哼了一聲。
    孫師傅回頭再次捧住碧城的臉：“我此生還能再見你，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賜，不敢再求其他。”
    碧城同樣回抱緊他，泣道：“我不願再和你分開。”
    “好，再也不分開。”他溫柔的吻了吻碧城的額頭，無比眷戀的看了她一陣，回過頭朝我攤開手掌：“這個給你。”
    那是一塊暗紅色的石頭，色如凝血，閃爍著玉石般的光澤，恍然間有一股極為古老的氣息從裏傳出。
    ——是個寶貝。
    我好奇的接過那塊石頭，抬起臉剛想問問這是什麼，卻震驚的發現原本神采奕奕形如中年人的孫師傅忽然間皺紋滿麵，一瞬間白發蒼蒼！
    他看著我瞪得溜圓的眼睛和藹的嗬嗬笑了一聲：“莫慌，隻是如今心願已了，垂垂老矣罷了。”
    我呆滯的啊了一聲，一時間居然想不到說什麼，隻感到水汽湧上眼眶，很想哭。
    曾經聽聞人有強大的意誌力，可以為達成一個心願保持自己形態容貌不變，不再記得自己已然老去，乃至開始逆天而生，容貌越來越年輕。這些人曆經萬般苦楚隻為完成這件事，然一旦心願完結了無牽掛，便會瞬間回憶起自己早該兩鬢霜雪，不能強留於世，便一夕之間化作白骨。
    最有名莫過於，你不來，我不老。
    人道渺渺，天網恢恢。有人說反常即妖，這般逆天定會遭到天譴，可歎人世間情愛二字從不曾有人弄明白過，又如何盼天來指明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