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吳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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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是個奇特的地方,此地大多山靈水秀,以苗人居住為多,苗族自認為蚩尤後人,以楓木為圖騰,其中又以牛頭圖騰和鳳鳥圖騰氏族為其首領。
眾所周知,苗人擅蠱,其中又以黑苗更甚。
我大約是自小有些招惹事的本事,在此住了兩日便生出了這些個事來,委實心情不好。
如此便在房中頹了兩三日,直到花燈節那日外頭張燈結彩吆喝聲不斷,才又將我的心情拔高了些。
街道上盛裝打扮的行人們接踵而至。兩側皆是姑娘們事先放好的花燈,燈下垂著一副寫了字謎的紙條,又以自織自染的各色土布擺成歌棚,歌棚內設座備茶,未出閣的姑娘在裏頭流鶯輕歌,以美食款待前來猜字謎的行人們。除去花燈和歌棚,街上還有比往常愈發熱鬧的夜市,五鳴說過一會還有兩個大活動,一是係絲巾,另一個是碰彩蛋。
我又一次興奮的頭頂冒煙,一路連跑帶躥,此刻街上人很是擁擠,我一個不慎便撞上一個人。那人身材魁梧,我頓時給他彈了回去,一陣頭暈眼花。
我好容易穩住身形,卻聽得一個男聲道:“小妹妹,你走路都還不穩便要用跑的?你娘沒教過你?”
我心道我何止用跑的,我還能飛呢。便不大樂意的雙手叉腰抬起頭,預備破口大罵,誰知才瞧見那人,到嘴邊的話又生生壓了回去。
“拓跋弧?”
他和那長袍走在一塊兒,我左右環顧了一下未見那老頭,便開口道:“你們也是來逛花街的嗎?”
他笑著點點頭,忽然麵上浮現一個極其猥瑣的笑容,湊到我耳邊嘿嘿道:“你瞧見那些個掛鈴鐺的閣樓了沒?裏頭都是沒出閣的黃花大閨女,若是你瞧上哪個,便過去捏她手心三下,她若是歡喜你,亦會回捏你三下,然後半夜便可爬進她房間``````嘿嘿嘿``````”
我聞言飽受驚嚇,結結巴巴道:“你,你流氓!”
“流氓甚麼?”拓跋弧頗不以為然的咂咂嘴:“老子就是因為太有本事,才當的流氓!如今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怎麼地還不給開葷哪?倒是你那相好,長得跟個小白臉似的,一會兒鐵定給人瞧上,叫他莫傻了吧唧的回捏人家姑娘。”
五鳴那死人臉我倒是不擔心的,左右隻是來湊個熱鬧罷了,想畢便要回頭找五鳴,卻忽然見一個姑娘聘聘婷婷從我和拓跋弧眼前經過。
那個姑娘是個苗人,頭發往右挽了個鬏,留了一撮發在耳畔。穿著牡丹繡腰帶,外穿窄袖對襟花衣,下身穿百褶裙,脖頸處戴著一個純銀項圈,上頭刻著一個不顯眼的圖騰,腰間掛了數條銀鏈,每個銀鏈子下又掛了個小銀鈴鐺,走起路來聲音煞是好聽。
她衝我友好的微微一笑,我頓時小心肝一顫。
美,美人!
美人走了過來,那張臉頓時放大了兩倍,十分的要命。
她兩隻大眼睛彎起來對著我笑著道:“奴家雪吳,前麵便是奴家的歌棚,小妹妹要不要去吃糯米雞?”
五鳴前幾日曾給我說過,糯米雞乃苗家特有的美食。我聞言頓時兩眼刷刷放出光來,立刻捉住她的手誠懇道:“原來是吳雪姑娘,不才虞卿卿,那甚麼,老吳,糯米雞在哪?”
雪吳掩嘴噗嗤一聲笑出來:“小妹妹好生厲害,很少有客人曉得叫我吳雪呢。”
我看著她呆了呆,搔搔頭答:“我隻是仿佛在哪本書上見過,武陵的姑娘很多皆是姓氏在後,我方才想著姑娘應該不大會姓雪,便``````”
“不妨事,”雪吳又笑了笑,扭頭對目瞪口呆的拓跋弧以及我身後的五鳴道:“幾位是一起的罷?不妨一道賞臉坐一坐罷。”
拓跋弧立刻應了一聲顛顛的跟了上來,又故作驚訝道:“咦,看來小妹妹你出來混之前還是看過些書的嘛,挺牛掰的呀。”
我嗤了一聲,又聽見拓跋弧跟在對雪吳後頭涎著臉叨叨道:“這位姑娘國色天香,不如跟我回去做我愛妾如何?”
我立刻回頭翻了個白眼給他,然雪吳比我更直接,停下來走過去盈盈一笑,回之以鍋貼。
我成了一隻鵝。
一隻呆頭鵝。
原來杜絕一個有本事的流氓的最直接的法子乃是出其不意回之以鍋貼,力道快準狠,打蒙完事。
拓跋弧顫抖著捂上自己的臉,我甚崇拜的看著雪吳。
雪吳的歌棚不大,但裝飾的很漂亮,裏頭鋪了甘草和鮮花,擺在棚前的布料還有一股好聞的香味,許多公子哥兒在門口徘徊。
這樣的姑娘就應當媒婆前仆後繼踏平門檻才是,如今竟然還在街上擺歌棚找相親,簡直他娘的豈有此理。
我哼哼唧唧的踏進歌棚,卻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裏麵喝茶。我呆了呆,正要脫口而出未闌二字,那長袍動作比我更快。他疾步走到未闌麵前揖了一揖恭謹道:“原來是恩公在此,果然緣分。”
未闌果然沒有理他,繼續我喝我茶。
長袍尷尬的站在那邊,抬頭瞅過來。雪吳此刻已捧了一大盤糯米雞,過來打圓場道:“小未一向如此的,公子不必在意,快坐下一起吃罷。”
我聞言有些憤憤的撅起嘴,她竟然喚人家小未,都是姑娘,頓時差距立顯,日後我亦要喚他小未。
武陵人家的糯米雞的外層香脆,裏頭卻軟而粘,口感甚好。我摸摸肚子打了個飽嗝,五鳴亦破天荒的主動開口對那雪吳道:“多謝姑娘款待,姑娘手藝著實不錯。”
雪吳俏臉微微一紅,謙虛道:“公子過獎,其實苗家人的吃食裏頭,許多皆是以蠱來提升口感的。”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以長袍最甚,我瞪大眼當即捂住喉嚨口,仿佛吃進去了一堆蟲子。
拓跋弧亦皺著眉頭呻吟道:“美人兒,哥哥我不過說話放蕩不羈了些,你也不必拿蟲子招待我罷?”
雪吳見我們三個臉色蒼白,立刻慌亂的擺手解釋道:“不是蟲子,不是蟲子,幾位隻當是調味的佐料罷,我們苗人自己亦常吃的。”
我尚在反胃之中,在吐與不吐之間,好容易將惡心強壓了回去,遂奄奄一息的伏到五鳴肩上道:“幾位小哥哥,咱們甚麼時候出發?我實在不想呆在蟲子堆裏了。”
拓跋弧又一次向我投以歧視的目光:“你傻呀,蠱術厲害的人都在南詔,那你還去不去了?”
我聞言猛地一下彈起來,半晌又泄氣軟軟倒下:“我怕蟲。”
此時街上已經熱鬧非常,歌棚裏卻分外安靜,帶著些許詭異的氣氛,雪吳替我斟了杯茶道:“幾位有所不知,其實在湘西,亦是有許多隱世的蠱術高手在的。”
我愣了愣,卻聽見五鳴的聲音先一步道:“那姑娘可曾曉得有沒有會叫人凝冰或者讓人飛起來的蠱術?”
他的話一出口,我忽然敏銳的察覺到背後兩道冰冷的目光投在我身上,我甚小心翼翼的回頭一看,未闌正一眨不眨的盯著我,目光深邃。我咽了口口水,硬著頭皮眨眨眼看著五鳴,又眨眨眼看向雪吳:“對噢,有沒有?”
雪吳沉吟了半晌,訥訥道:“這倒是不曾聽說,然蠱這個東西,祖先的最初目的是用來救人,並非害人,那些個叫人死而複生的蠱亦是有的。奴家蠱術並不精深,你說的這些個雖未可知,然去南詔問一問祭司大人或者高明的蠱師,恐也是有苗頭的。”
五鳴扶著我的胳臂點點頭,正要道謝,那拓跋弧卻色眯眯繼續湊過去道:“姑娘可是會些什麼蠱,不妨講與在下聽聽,亦好讓在下長個見識不抱憾而歸嘛。”
雪吳此番倒不再甩鍋貼給他,隻是挑著嘴角撥了撥油燈的燈芯,明滅的火光跳躍在她臉上,愈發顯出一種奇異的美感。她收好簽子從懷裏掏出一方嫩黃色的絲巾,站起來淡淡笑道:“我這一生隻用過一次蠱。”
拓跋弧顯然又給梗到了,正待發作,雪吳卻拉起我往外頭走去:“係絲巾要開始了,今夜若是遇到自己的心上人,兩人一同在姻緣樹上係了絲巾,便可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去嗎?”
我心裏閃光雪亮的過了一遭,趕緊猛點頭:“去去去,那麼好玩的事,怎的不去?”
係絲巾大抵算武陵城一向未成親男女盛大的相對眼活動。男女腰間各佩戴一條絲巾在街上觀花燈猜謎,絲巾大多是自家紡的,街頭攤上亦有的出售。絲巾末端繡了一個極其小巧的鉤子,倘若遇見了自個兒中意的姑娘或者小夥,便用自己的絲巾小鉤悄悄去勾住人家的絲巾,因絲巾質地極細,一勾便會岔絲,若是對方亦中意你,便會牽住那根岔線的絲線喚住你,兩人可一同到姻緣樹下將絲巾纏在一起係上,月老便會祝福這對人一生一世。
我興奮的不得了,當即手掌往五鳴眼皮子底下一攤:“五鳴給錢,我要去買絲巾!”
五鳴哭笑不得,一麵往兜裏掏錢一麵道:“這你也信得,真是小孩子。”
我懶得理他,拿過銅板歡天喜地的買了一方雪白的絲巾,興奮地別到腰間,又隨手扯了另一條別到五鳴腰上。
顯然見拓跋弧和長袍不會自己織絲巾,亦跟著買了絲巾別到自己腰間。
雪吳是個少見的美人,此刻走在街上分外招人眼,路過回頭的男人十個有九個都在看我們一行人,九個裏頭又有八個都在看她。然雪吳似乎早已習慣這樣的目光,並不作態,隻是淡淡笑著繼續往前逛。
拓跋弧樂的顛顛,一副賊樣四處下網,見到漂亮姑娘便毛手毛腳的去鉤人家;倒是五鳴,有不少姑娘過去鉤他,他頭也不回一路直走,將人家鉤岔的絲線拉到極限生生斷掉,身後碎了一地芳心。
``````這死沒情趣的!
這便是本公主十六年來不曾拿他開葷的最終原因,委實冤孽。
雪吳告訴我,一會兒還要個活動名碰彩蛋,是拿自家下的土雞蛋煮熟畫上各色花紋,那些個今夜在姻緣樹上係了絲巾的男女皆要拿著彩蛋相互碰碎,然後喂對方吃下,以圖圓滿。
我此趟出門並未帶一個半個樓蘭的雞蛋,便是帶了恐怕也早已孵成了小雞,便又問五鳴拿了銅板,預備往路邊買個。
我站在攤前,好容易選中一個付了錢,正預備塞到兜裏,卻猛然發現別在腰間的絲巾上不知何時出現兩道鉤岔的絲線。
兩條絲線晶瑩剔透,一道是我的鉤子勾上的,另一道是給人不知何時勾上的。
我愣了片刻,兩道絲線再加一個我,三個人,這該是多麼穩定而有前途的感情。然亦隻是愣了片刻,我立刻幾乎跳著腳激動的反應過來,趕緊一把拽住其中一根免得它斷掉,回頭對五鳴大喊:“莫跟著我!我去去便回!”
那人似乎走的並不遠,我極害怕那絲線斷掉,小心翼翼更甚,擠過人群卻越走越發現兩根絲線皆有越來越鬆的趨勢。
``````莫不是兩個人我都要見到了?
是以本人拽著絲線越走越遠,最後來到了一座並不在鬧市的三孔石橋下。
橋下水波粼粼,有一葉小舟靜靜停在岸邊,一輪娥眉月當空照,過道上偶爾隻有幾個行人匆匆走過,這般靜謐與方才的熱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心肝砰砰直跳,強忍住激動之情以此生最優雅的姿勢一步步踏上石橋。
那絲線不再移動,隻在娥眉月的照耀下反射出絲絲熒光,煞是好看。我牽著絲線往上走,橋上漸漸出現一個瘦高的背影,亦有些茫然的掂著手裏的絲線,垂下眼看著走上橋的我。
我甚艱難的咕嘟了一下喉嚨,那深不見底的雙眼睛我何其熟悉。
竟然是未闌。
未闌同我一樣握著絲線,我眨眨眼,才注意到我身上鉤岔的絲線並非勾住了兩個人,乃是他的鉤子勾上了我的,我的鉤子勾上了他的。
此情此景何等的詭異。
我尷尬的要命,然我曉得倘若此時我不開口,未闌這人必定不會先開口說話,不論他不開口是否會叫人家姑娘尷尬,無情趣三字比五鳴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頭回在外鄉參加這等盛事,卻遇到如此愣頭青,運道實在衰的很。
我清清嗓子幹笑一聲,道:“呀,是小未呀,好巧好巧。”
他似茫然的看著我,略略一點頭。
“原來你也會參加係絲巾呀,哈哈哈。”
“好好玩呀你說對不對?哈哈哈”
未闌眼睛很黑,在月光下如黑曜石般閃耀著光澤,給我一種他很有神的錯覺。
然他依舊沒開口。
我笑的益發幹,幹脆脖子一梗閉眼喊道:“咱們互相勾到了絲巾好有緣分哪你說是不是要不咱們一道去把絲巾係了罷!”
說罷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的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
誰知未闌卻往前走了一步,我屏住呼吸當即後退一步,定定的瞧著他。
他茫然的看了我半晌,點點頭。
我成了一隻木雞。
他竟然點了頭,莫非明日公雞要下蛋母雞要打鳴?
然最後還是和未闌兩人並肩磨磨唧唧走回了花街,尋到那棵姻緣樹,將兩方絲巾係了上去。
這棵樹足有五人環抱那麼粗,亦高大的很,樹下坐了一對年過古稀的好命公和好命婆,臉上皺紋打成了堆,慈祥的告訴我和未闌係絲巾要二人同心協力,用不得輕功。
我並不敢在鬧市區飛起來,委實騎虎難下。
最後隻得讓未闌托著我坐到他肩上,尋了跟不高不低的枝椏係上了絲巾,又立即尷尬的從他肩上跳下來。
我將將下來,便遇到了五鳴雪吳一行人逛到此處,拓跋弧遠遠的瞧見我,立刻故意一聲怪叫湊過來道:“喲,卿卿做了甚麼見不得人的事了,臉那麼紅?”
我氣血轟一聲湧上腦門,險些破口大罵:“你才見不得人,別以為你到處去勾人家姑娘我沒看見,流氓!”
拓跋弧聞言亦瞪大了眼回答:“那又怎了?就怕你勾不到,八婆!”
我大約和拓跋弧八字犯衝,湊到一塊不是吵嘴便是互相看不慣,嗤了一聲點著長袍反駁道:“積點口德罷你,仔細你一會同他上回一樣中了蠱肚子疼!”
拓跋弧愣了半晌,忽然皺著眉頭按住腹部,神色不大好:“你別說,還真有些疼。”
我啊了一聲,心道不必這樣給我麵子罷,拓跋弧幾乎在一瞬間便蹲了下來,捂著肚子呻吟道:“你他娘的別烏鴉嘴,真疼了。”
不止我,幾個人皆驚了一驚。
此時許久不曾開口的未闌直徑走過去,捏住拓跋弧手腕一探,立刻伸手掏出拓跋弧兜裏的彩蛋,嘴裏默默念了句什麼,又拿彩蛋往他肚子上滾了一圈。
拓跋弧幾人對未闌這人大約很是崇敬,任由他捏著自己脈門,愣了半晌忽然道:“咦,不疼了。”
我又驚了一驚。
拓跋弧肚子不鬧騰了,又立刻恢複了嬉皮笑臉的形容,他拿過未闌手裏的彩蛋腆著臉道:“早知道拿這玩意滾一遭便好了嘛,恩公,你說我是不是吃掉它更好一點?”
未闌淡淡搖了搖頭,拿過彩蛋往石塊上一磕,便露出了裏麵煮熟的蛋黃和蛋白。
我望著那顆裂成兩瓣的彩蛋,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哪裏還是甚麼蛋,裏頭密密麻麻擠著數百條白色的軟體小蟲,正蠕動著想要爬出來。
未闌將那顆蛋順手扔進火堆,燒的劈啪作響,我頭皮發麻的拿手捅捅拓跋弧:“你去吃啊。”
拓跋弧亦抖了抖,眼神閃爍道:“你他娘的才吃呢。”
雪吳亦驚訝的睜大了眼,有些喃喃道:“還好隻是個星蠱,逼出來休息幾日便好了。”轉而又看向麵如土色的拓跋弧笑道:“大約你亂鉤人家姑娘絲巾,人家給你個小小懲罰,下回可要長些記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