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吳  第六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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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弧噎了許久,想罵又咽了回去,恨恨道:“看不出來呀,這裏的小娘兒長得倒一個比一個水靈,一個比一個惹不得。”
    我心領神會,比起不知哪個隨手便給他下蠱的,雪吳那記鍋貼已經仁至義盡。
    顯見這種尋常的星蠱,大約苗家人人皆會,拿來整個人跟玩兒似的。
    那顆吸了蠱毒的彩蛋已燒的還剩一縷青煙,幾個人皆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團篝火,忽然一個沙啞蒼老的聲音從背後響起:“莫怕,燒了便沒事了。”
    我聞言轉過頭去,瞧見了方才那個讓未闌不要使輕功的好命婆,銀發在頭上盤了個大髻,髻上插了把銀梳子,臉上的笑紋慈祥的擠到一塊兒,繼續道:“小姑娘,你和你夫君的彩蛋還是好的,快吃了罷,討個彩頭。”
    我腦子慢吞吞的轉了一圈,才反應過來她說的夫君是指是身邊這根木頭未闌。五鳴看著我皺眉疑惑道:“夫君?”
    我拿手指一捅未闌:“他!”
    五鳴的眉頭凝的愈發深,半晌忽然輕聲道:“別鬧。”
    我聞言微微一呆,這般溫柔的話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麼?我還當要他說句溫柔話出來的難度堪比雞肚子裏剖出個鴨蛋來。於是便緩和了些語氣,道:“瞧見上頭的絲巾了沒?我方才同小未一起係上去的,漂亮吧。”他抬眼往上看了一眼,不再說話,又恢複了木雞臉。
    我大覺無趣,便摸摸兜掏出那個彩蛋遞到未闌眼皮子底下道:“小未,敬你一蛋。”未闌眼睛看著那顆彩蛋,眼神卻毫無焦距。
    “你吃罷。”
    我就說甚麼來著?若不是他看起來年紀同我差不多大,我還要以為當他是五鳴的爹,一點也不好玩。
    於是便不大高興的將彩蛋往姻緣樹上一磕,掰成兩半僵著臉遞給他:“喏,給你。”
    他茫然的看著我,我再無耐心,將半個蛋往他手裏一塞,走到雪吳身邊。
    阿彌陀佛,其實我掰半個蛋給他最初目的乃是想看看蛋裏頭有沒有蠱蟲。
    此時已過了係絲巾的熱潮,姻緣樹下稀稀落落沒剩幾個人。原本坐在樹下的好命公和好命婆相互攙扶著站起來,衝我意味深長的慈祥笑笑,顫巍巍回去了。
    我此番受了拓跋弧星蠱的驚嚇,亦覺得疲憊的很,隻想早早回去蒙頭大睡。然雪吳卻並沒有走的意思。
    姻緣樹下隻有噼啪作響的篝火和蛙鳴,出奇的安靜,雪吳瑩白的指尖纏著那方嫩黃色的絲巾,臉上含著淡淡笑意凝視遠方,卻微微蹙眉,不發一言,有種說不出來的端莊典雅。
    最是抬頭一笑,千種風情繞眉梢。
    我小心翼翼走到她身邊,眨眨眼問道:“雪吳,你在等人嗎?”
    雪吳眼神從遠方收回來,看著我甜甜的一笑:“是。”
    “等你的相公?”
    她似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遲疑的看著我們幾個道:“天色晚了,我怕是還要等一會兒,要不你們先回去罷?”
    “不大好吧?”拓跋弧忽然湊上前道:“你一個姑娘家,這半夜三更的,要不哥哥我在這陪你?”
    雪吳回頭,拈花一笑,意味深長道:“星蠱,我也會。”
    拓跋弧立刻噤若寒蟬,不聲不響縮到長袍身後。
    然回去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但見天色漸晚,一個穿百褶裙的女子固執的立在姻緣樹下,眼神悠遠,帶著微微的嫩黃色。
    第二日我沒有見到雪吳,倒是在吃午膳之際遇到了昨夜那對好命老人,便遠遠衝那婆婆和公公打了個招呼,興奮的甩掉五鳴跑上去巴巴問道:“婆婆,你可知道雪吳姑娘在哪呀?”
    誰知我話一出口,原本滿是笑容的好命婆忽然不笑了,那些堆在一起的皺紋便顯得有些陰沉,她對我搖搖頭道:“雪吳早在三年前便去世了。”
    我仿佛給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從頭冰到腳。趔趄著退了兩步道:“不可能啊,她昨日還和我說過話呢。”
    那婆婆愈發陰沉,斬釘截鐵答我:“是那個很漂亮的姑娘罷?從前在這鎮上很出名的,去世三年了。”
    此時陽光甚好,當頭照著,我卻如墜冰窖。
    沒可能啊,當時算上未闌,共有五個人眼見了雪吳,還有路上那些個回頭看雪吳的,沒道理人人都見鬼罷?
    我愣愣的回頭去看五鳴,道:“你也見了雪吳吧?她顯然不是個鬼呀!”
    五鳴亦被驚了驚,卻依舊扶著我鎮定道:“這說不好,畢竟我們不是這鎮上的人,待回去問問客棧的小二許能問出些事。”
    我點點頭,麵色蒼白的告別了好命婆,跌跌撞撞的和五鳴回到客棧。
    “這老婆子說的甚麼屁話!雪吳是鬼那扇我一大撇子的是誰?打死我也不信!”拓跋弧聽我說完,當即拍案大叫。
    我立刻示意他噤聲,免得吵到了隔壁發呆的未闌,悄聲道:“五鳴方才問過店小二了,雪吳確實已經去世了三年了。”
    長袍許久不曾說話,此時愣著道:“莫不是我們集體見鬼了?”
    五鳴搖搖頭,道:“不可能,佛經有曰世間生天、肉、慧、法、佛五眼,我們乃凡人,凡人肉眼凡胎,見前不見後,見人不見鬼,見水不見風,便是誰有異眼,亦不可能幾人同時見鬼。”
    “那是怎麼回事——”拓跋弧驚呼道:“這娘們兒莫不是個魅?還是個妖?”
    五鳴又搖搖頭繼續道:“我方才想過了,我們幾人同時見鬼,唯一共同之處便是在她的歌棚吃過食物,然我覺得並不是食物有問題,倒是歌棚裏那股香味。”
    拓跋弧睜大眼湊上來道:“香怎麼了?”
    五鳴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很緩慢道:“生犀不敢燒,燃之有異香,沾衣帶,人能與鬼通。這樣說你明白嗎?”
    我聞言倒抽了一口氣,訥訥道:“你是說,那股很好聞的甘草味,其實是有人在燃犀照?因我們聞到了犀角的香味,故能看見她?”
    他立刻捂住我的嘴示意我小聲,眼睛朝未闌的房間瞟去,輕聲道:“你以後離他遠一點,知道嗎?”
    我雖心裏有股直覺此事同未闌無甚關係,然還是默默點了點頭。
    幾個人又靜了下來,各想各的心思。我思忖了一下,還是冒著被五鳴眼光釘死的危險道:“五鳴,我想去雪吳墳上拜一拜燒柱香。”
    他皺眉看了我許久,最後倒點了頭。
    因雪吳是個有名的大美人,故她的墳很好問,武陵城裏的人告訴我和五鳴雪吳的墳就在城東那條小溪之後。武陵人家其實除去蠱術不談,民風卻是很淳樸的,我和五鳴將將走到溪邊,便有個撐著竹筏的渡夫過來大聲喊道:“兩位是不是要過河啊?要不要載你們一程哪?”
    那渡夫大約常年在此擺渡,一身肌肉在薄薄的衣衫下隱約可見,臉上掛著淳樸的笑容。我聞言趕緊猛點頭:“去去去,大哥你可真好。”
    他憨厚一笑,將我拉上竹筏,站穩撐開竹竿:“走嘍——”
    這裏雖然是條溪,然卻寬的很,那渡夫一麵穩穩的掌著竹竿,一麵問道:“小姑娘你們是要去哪呀?”
    我愣了愣,道:“我們要去雪吳的墳頭上柱香,你可曉得她的墳是哪個麼?”
    不料我話一出口,原本穩穩的竹筏抖了一抖,那渡夫有些不可置信的轉過頭道:“雪吳?”
    我心裏歎了一聲,亦看著他的眼道:“不論你信不信罷,我前日同雪吳有一麵之緣,這位也是,故上墳來祭一祭她。”
    那渡夫似傻了許久,才將竹竿又撐入水中,眼神看著不遠處的林子道:“雪吳是我的娘子。”
    說罷又眼含深意的看著我和五鳴,仿佛在確定我們是不是在騙他。
    我已經不曉得說什麼了,隻得一愣一愣。
    最後他從腰間解下一個香囊狀的袋子,似乎很是寶貝的樣子,他小心翼翼捧著那個香囊道:“你們不必去對岸了,雪吳的墳隻是衣冠塚,她的骨灰在這裏。”
    我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了,他將雪吳焚化,所謂挫骨揚灰是也。
    “我和雪吳在三年前花燈節那日定情,但是她終究沒等到我來娶她。”
    “我偷偷將她的骨灰帶在身邊,就好像她時刻陪著我,但她卻不得入土為安,我是不是很自私?”
    我將他的話消化了許久,才憋出一句道:“許她願意呢?那日我見她拿著一方黃絲巾在姻緣樹下一直等著,應該是在等你罷?”
    那渡夫不再說話,隻是一直顫抖著握緊手裏的香囊,忽然泣不成聲。
    最後雪吳的墳反正我是沒有去成,將香燭丟給五鳴又原路返回到客棧。
    房間裏未闌坐在窗前依舊麵無表情的看他的拓片古書,我經曆了雪吳一事,忽然覺得眼前這個文文氣氣的年輕人深不可測起來。又撅嘴瞧了他半晌,打發開五鳴湊到他身邊,拿手指捅捅他腰道:“小未,你知道雪吳不是人麼?”
    他今日仿佛心情甚好,倒是不再沉默,破天荒的答我:“嗯。”
    我頓時興奮起來:“那你曉得她為甚麼要在花燈節那日出現嗎?你在替她焚犀照?”
    五鳴聞言眼神離開了拓片,茫然而深邃的望著窗外:“許多鬼,原本都不壞,留在世上隻因餘念未了,有時候可單憑一念執意長久不散,許是那日她的夫君思念她,便焚了犀照,好在子夜前與她相見。”
    我讀的書不及五鳴多,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拍著他肩道:“你那麼厲害,咱們好歹也算有一夜風流,下回我有難的話,你也救救我唄?”
    他扭頭看我,我又開口失風度,甚是尷尬。
    而後又過了幾日,拓跋弧體質頗好,很快便又生龍活虎,最後幾人商量了一番,敲定出發。
    我走那日順帶又去同好命婆告了別,這對好命公和好命婆當真慈祥的很,一路送我們出了武陵,又目送我上了船,我衝她揮揮手大喊:“婆婆莫再送了,再會——”
    她亦拄著拐杖笑著揮手,我忽然想起了些什麼,便又喊道:“婆婆幫我向雪吳的相公亦道個別——”
    她笑著搖頭,用她那有些沙啞的聲音道:“莫淘氣了,雪吳的夫君亦在三年前和她一道去了。”
    婆婆聲音不大,我卻仿佛給晴天一個霹靂,晃了晃才站穩,再想喊話船卻行遠了。
    我摸索著去抓五鳴的手,有些發虛又有些疑惑,卻聽那長袍走到我身邊眯起眼道:“婆婆說的是真的,我昨日打聽過了,雪吳乃武陵有名的美人,大約在四年前同一個男子在姻緣樹下私定了終身,雪吳當時有不少達官貴人垂涎,那男子自覺配不上雪吳,便要雪吳等他一年,待他外出經商賺夠錢來姻緣樹下娶她。然天可憐見,雪吳終究是個苗家女子,雖美心裏卻還是怕的,她害怕男子一去不回,便悄悄在他身上下了一道情蠱。”
    長袍頓了頓,又繼續道:“尋常情蠱,乃是為了自家夫君對自己一心一意,一旦夫君做了對不住自己的事,即刻萬蟻穿心而亡。武陵人道雪吳生性善良,下的情蠱並非是尋常的情蠱,若男子逾期不回,她自己便會毒發生亡,亦不白白落入那些垂涎她的偽君子手中。可惜男子雖然並未忘恩負義,回來之期將近,武陵卻發了洪水,男子大約耽誤了回鄉的日子,故三年前的花燈節,雪吳握著他們定情的黃絲巾,毒發身亡在姻緣樹下。”
    我身上愈發冷,便往五鳴懷裏湊,長袍最後道:“那男子回來後悲痛欲絕,抱著雪吳哭了三天三夜,最後隱入荒山,半月後有人上山砍柴發現了男子撞在一塊石頭上,手裏死死握著一塊將將砍下沒多久的犀角料,早已氣絕多時,人們分不開他和那塊角料,便就著此地將他埋了。”
    我聽到此處大約明白了過來,甚惆悵的望著粼粼江波,腦中忽然浮現未闌那句話。
    “許多鬼,原本都不壞,留在世上隻因餘念未了,有時候可單憑一念執意長久不散。”
    隻因得不到,故化作執念。
    執念焚犀照,枯骨生出曼陀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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