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亦雎。”
    滿室寂靜，落針可聞。
    方宸垂著頭，艱難的吐出這個本該成為曆史的名字。
    “不會的！不會不會！”方擷定定的看著皇叔，“怎麼可能？四哥……四哥他不是……早就死了麼？是你親口……告訴我……”
    方宸表情苦悶，蹙著眉沉默半晌，忽道：“那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方擷嚅動著嘴唇重複了一遍，彷如自言自語。
    “……這麼說，皇叔你……還有別的意思？！！”
    方宸閉起眼睛不敢和那孩子對視，喘息片刻，稍稍定了定心神，這才重新睜眼看他。
    那孩子臉上是難以言喻的傷痛——
    ——被隱瞞、被欺騙、被驚嚇到的傷痛。
    “筠兒……”
    他看著他，隻看他。
    “方亦雎謀反，原就當死。我不過用了點手段將他囚禁於此，多嚐些苦頭罷了，算是……替你報一箭之仇。”
    “可……可他……是我四哥呀！”方擷氣息未定，說得有些磕磕絆絆的。
    “那又如何？他傷了你，那情景我始終記在心間，定要他十倍百倍的償還，絕不寬恕！”
    方擷呆呆的點了點頭，也不知究竟聽懂了沒有。
    忽然間，猛地站起身來，衝上前去，一把攥住皇叔的衣領，將他緊緊壓在牆壁上。
    “可是一年了！一年了呀方澤道！你居然折磨他如此之久！你居然讓他就像個殘缺不全的畜生一樣活著！！你……你好啊！！！”他發了瘋似的低聲吼著，“好狠的心腸！好毒的手段！”
    方宸絲毫不反抗，任憑他死命的拉扯，隻注視他迸發著憤怒的雙眼。
    “我一切的心腸手段，還不都是為你。”
    方宸長長地舒了口氣，像是終於打算重提舊事了。
    “綠衣塘邊那兩個說閑話的丫頭，多年前捉了你去賣的人販子，那個拐彎抹角辱罵你的侍妾……我都處置了他們。其實我曉得，你一直知道這些事，我雖怕你傷心，不願你看見，可也沒有刻意的隱瞞。你若不問，我也不需解釋。至於天下人議論些什麼，或者又用什麼肮髒事誣陷誹謗，我並不介懷！我自認，我方澤道做的所有事，從來都是保護你！”
    方擷被他的氣勢震住，不自覺的鬆開手退後半步。
    “不錯，不錯……”他神情恍惚的道，“反是我，反是我害了他們。”
    他下意識的向後退去，好像要躲避洪水猛獸般的，卻不留心腳下，竟被身體殘缺、不似人樣的橫在那裏的方亦雎絆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就勢呆望著眼前那個仍在掙紮的軀體。
    那是他的四哥呀！
    那是從小被宮裏人眾星捧月的寵著、絲毫不懂得謙遜忍讓的四哥；
    那是和他們一起讀書習武、時常會在父皇麵前巧言邀寵的四哥；
    那是偶爾小小欺負他一下，然後又將責任推卸得一幹二淨的四哥；
    那是與他同樣身著華服錦衣、風雅貴氣的出入花街柳巷的四哥；
    那是為了爭奪帝位，在沂山圍場陰謀算計、跟他們刀劍相對的四哥……
    可，那畢竟是真真實實、完完整整的一個人，而不是……而不是眼前這個——
    方擷顫抖著雙手拉過那具殘軀，逼迫著自己細細端詳：
    看不出原本容貌的臉龐，挖去了眼珠隻餘下空蕩蕩的眼眶，被斬斷雙手雙足，滿是鞭抽火燒各種傷痕的身體……
    他不信，他不信他那樣欽羨愛慕著的、天底下最最清貴風雅的方澤道，竟忍心作出這樣的事！將他的至親兄弟弄得連個牲畜也不如，卻仍然要他活著，一天天苦熬下去！
    歸根究底，隻為了替自己報一箭之仇！
    方擷突然笑起來，聲音越來越大，近乎瘋狂。
    “四哥……”
    他抬起方亦雎的下巴，眼神是痛苦的溫柔：“做兄弟的對不住你。如今讓你早點上路，下輩子投個好胎，莫要再生於帝王家，也就不枉了我們十幾年的情分。”
    他慘然一笑，倏地抽出匕首，毫不猶豫的深深刺入方亦雎頸邊。
    血柱頓時噴湧而出，染紅了方擷半邊臉頰。
    方亦雎隻來得及微微勾動嘴角，那個表情還未成型，就永遠的僵住了。
    方擷轉過臉看著皇叔：“侄兒鬥膽，自做主讓四哥先去了，還盼皇叔成全！”
    他說完，丟下匕首，推開四哥的屍體，仿佛做完了一件大工程耗盡了所有精力那般，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方宸麵前，傾身覆在他耳畔：
    “侄兒已經行在前了，皇叔若實在不允，隻好將剩下的花樣通通挪到侄兒身上走一遭，才不糟蹋了皇叔的好手段。”
    方擷冷笑，眼看著皇叔的臉色逐漸慘白下去。
    濃烈的血腥味令他幾近作嘔、急於離去，可真實的慘狀卻又讓他的雙腿如同灌了鉛似的沉重。
    他掙紮著推開鐵門，隻停留了一刹那，就毅然走入黑暗中，將滿室光明留給身後這方閻羅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