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滿城春色宮牆柳  第十七章 為君之道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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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珩王府綠衣塘邊有塊延伸出來的石台,專供垂釣所用。方擷坐在石台上,不緊不慢的拿絲線將紅蟲捆成把,綁在鉤上,又混了些粘膩的麵粉、大豆粉、麝香粉,團成餌料,閑閑的垂下竿去,眼光卻輕飄飄不知飛向何方,隻用手感受著釣竿輕微的晃動。偶爾有那機靈的魚兒前來試探,他也不著急,等著魚兒聞過了、嚐過了,放心的大口大口咬上紅蟲,他才提了竿。不多時,便有收獲。當然,他釣魚並不為食用,而是要撿了伶俐好看的養在水槽裏玩耍,過些日子依舊放回綠衣塘的。
    方擷本不愛釣魚,因為小時候天性調皮些,常常讀了一兩個時辰的書就坐不住了,偷偷跑出王府去玩。方宸管教了許久,也不知罵過多少次,可仍收效甚微,隻得改了策略,講些正史野史記載的小故事,將他那貪玩的性子漸漸移至撫琴、煮茶、垂釣等靜心養神的風雅之事上。方擷雖如了他的願,琴技、茶藝均學得不錯,可這垂釣卻始終不大喜歡,平常也不輕易釣魚,隻在有心結未解,鬱鬱難安時才會邊垂下釣竿,邊放任思緒,也不管到底能否釣上魚來。
    就如此時,魚漂緩緩上升後又猛地向下頓了頓,可方擷卻呆呆的不知想著什麼,眼看就要錯過了揚竿的大好時機。忽然,一雙溫暖的手從後麵環過他的身體,覆在他手上一揮釣竿,一尾黃金錦鯉隨著釣線破水而出,仿佛鯉魚躍龍門般的飛上半空,帶起點點水滴,映在豔陽下光燦燦的煞是好看。
    “你不專心!”方宸小心的取了錦鯉口中的鉤子,將魚兒扔進旁邊木桶,搖了搖頭,“打小兒就是這個樣子,說了多少次總也改不了。”他說著,也在方擷身邊坐下來,“你有心事。”
    不是詢問,是無比的肯定。
    方擷回過頭,見他還帶了藥箱來,想是自己肩膀的傷又該換藥了。這幾日,皇叔硬留了自己仍住在珩王府,每天掐著時辰親自替他換藥。他性子不安定,受了點傷也不甚在意,依舊整日的在王府裏東跑西逛,隻是被約束著不能出府罷了,皇叔就時常拎了藥箱處處軒館樓閣、亭台水榭的找他。
    方擷放下釣竿,道:“我哪有什麼心事,不過因為四哥……”他停了一下,低頭想了想,才說,“因為四哥的事,畢竟骨肉兄弟,覺得有些難過。澤道,四哥真的死了麼?”
    方宸看著他點點頭。
    “是你親眼見的麼?”
    “是我奉陛下之命親自動手。”
    方擷不說話了,繼續垂著腦袋看那池無痕的碧波,猶如一塊巨型的翡翠映射人心。
    “你莫怪他心狠,他畢竟是皇帝。”過了良久,方宸默默的開了口,“古人雲‘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天下畢竟是聖上的,怎容一個臣子大肆招兵斂權。煜王不是個聰明人啊,他仗著兵權驕縱跋扈,絲毫不顧及君主顏麵,還以為聖上性格懦弱,會一直縱他如此。說到底,他有這樣的後果也是該當的。隻是我未料到,他竟如此心急舉事,我猜想,是不是得了消息,知道你我暗中的謀劃了。”
    方擷的眼光倏然淩厲起來,想著當初的皇帝壽誕,心裏隱隱不安。
    “倒是聖上,是個靈透的人物。”方宸繼續感慨道,“看似軟弱,實為隱忍。暗地裏籌謀計劃,在旁人不知不覺中培養己方勢力,提攜新秀人才,恩威並施,折服人心。他初登王位時,政局不穩,卻能夠以不變應萬變,將政敵推在明處,自己隱於幕後,這已是棋高一著了。況且,他也有為君為帝者的狠辣決絕,不僅麵子上做的好看,更要把裏子的事兒做死做實。不傷及名譽顏麵,更不能危及身家性命和皇位王權。從這點上說,你們兄弟幾人都不如你二哥。”
    方擷此刻哪有心情多想,不過是他說一句自己悶悶的聽一句罷了。見他解說的如此細致,懶洋洋的問:“這麼說來,澤道你卻是深諳帝王權術,那麼當年怎不去爭個王位呢?我聽宮裏的老人說,先祖寧隆爺是有意立你為太子的。”
    “那是多久遠的事了,宮裏竟還有人講這種閑話。”方宸哂笑,“我不坐帝位,一是難耐勞苦;二是不堪寂寥;三嘛……”
    “三是什麼?”
    “三是我嫌髒!”
    “嫌髒?”
    方宸歎道:“無論哪朝皇帝的寶座,都沾滿了鮮血深埋著枯骨,我厭惡這樣的進階之路。其實……”他轉頭看著方擷,“你父王初患急症時,曾單獨召我密談,他提議立你為君,是我阻止了。”
    方擷驚詫,倒不是在乎皇位,他原本也無意於此。隻是澤道曾做了那樣的決斷卻未對他透露分毫,令他有些不解。
    “筠兒,做皇帝是個苦差事,做個好皇帝更是一路艱辛,我不願你受苦,也不願你被那些肮髒的權力之爭玷汙了,更何況,依你的性格也並不合適……”方宸低著頭,不敢看對方的眼睛,“說實話,這畢竟是天子之位,有無上的權力,我也不確定你知曉此事後會不會恨我怨我,所以一直不敢對你說。”
    方擷暗笑,原來他卻是這般心腸。
    “我若為君,此時此刻必不能與澤道日日相伴,人生若有十分的意趣,那麼一來,豈不憑空就少了八分?我謝澤道還來不及,怎麼會怨恨呢。不但謝澤道,還要謝二哥替我受苦受難呢。”
    方宸忽然拉起方擷的手,認真的說,“筠兒,你小時候我就教過你了,所謂‘伴君如伴虎’,定要謹言慎行。你切記,自陛下登基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你的二哥了。萬事以君為先!”
    “那是自然……”方擷笑道,“我身為後陵臣子,又是皇家子弟,怎能不以君主利益為先。”
    方宸卻搖搖頭:“我並非叫你以君主利益為先,而是叫你日後行事做人,處處要念及他君王的身份。從這個角度審時度勢,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路途,就如同你大哥那樣。說起來,你大哥也是個城府極深,真人不露相的。”
    方擷有點疑惑的看著皇叔,皇叔今天的話似乎和以往大不相同,讓他聽得一頭霧水。
    “你大哥這次傷的蹊蹺啊。你想過沒有,他伴隨聖上躲在山洞中,怎會遇到敵兵,護駕受傷?若真的遇到敵兵,又豈能輕易逃脫而不露痕跡?”
    方擷回憶著當時的情景,道:“我也問過大哥,他說本打算出來找些食物,哪料到就遇了巡山搜查的叛軍,幸而是小股人馬,不過七八個左右,他帶著侍衛奮力拚殺,終於將那幾人斬盡,沒有泄露了行蹤。”
    “哼,好狡猾……”方宸冷笑一聲,“既是分散開來巡山搜查的,怎可能不隨身攜帶報警之物?若找到了皇帝而無法通知同黨,又有何用?我看,這幾人竟像是送上門來助塨王演一出戲的。”
    “你是說……大哥也有反心?”
    “反心未必,爭權奪利的野心就肯定有了。”方宸道,“你看看,塨王如今升任戶部尚書,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是找各式各樣的明目,將戶部上上下下都安插了自己的人手。他外公李進不過是個小小道台,家裏沒權沒勢、無從依靠,所以他隻能用這樣的途徑親手扶植勢力,以求在這瞬息萬變的朝堂上能有一席之地,不至淪為宦海孤舟,飄搖不定。”
    方宸歎了口氣:“他提攜上來的那些個戶部小吏,倒還真有能臣賢臣,若不看在這點上,我斷不會由著他而不發一言。”
    “那陛下為何沒有看出來?”方擷道,“還縱容大哥集結黨羽,難道不怕舊事重演?”
    “我說了,當今天子是聖君明主,他之所以容忍塨王,正是為了平衡朝中勢力。”方宸苦笑道,“如今陛下除了煜王,這朝堂上就屬我樹大招風了。陛下還是不肯全然信任我的,他從郭航手中收繳回來的全國半數兵馬,都盡皆給了近幾年朝廷裏的新科之才分掌。你我率兵平叛勤王,他給了你封地,賜了尚方寶劍,可是給我什麼呢?千兩黃金,錦衣玉帶!嗬嗬,都是我平日拿來賞奴才的物件。他做的如此直白,無非也是要讓朝臣們看清楚他的態度。他也怕我手中權勢過大,功高震主啊。”
    方擷撇撇嘴角:“二哥也真是,皇叔你是三朝元老,國之柱石,我父皇在位時倚仗皇叔之處尚且頗多,更何況二哥初登大位。”
    “他已是個真正的君主了,必要皇權獨掌、乾坤獨斷的,他不需要有個如此強勢、又功勳卓著的重臣時時站在朝堂上,分了他的榮光、折了他的威嚴。”方宸道,“還有……”他伸出手指輕戳著方擷的前額,“你還‘二哥’‘二哥’的叫,當心說順了口,在他麵前也這麼稱呼了。”
    方擷抓住他的手指,湊過去覥著臉笑道:“私下裏的稱呼有什麼關係?我還不是喚你‘澤道’?”
    方宸靜靜的看著他,他今日並未將發束起,而是用發帶輕輕紮起一半,其餘的隨意披垂在肩上,看起來不似王公貴族,倒像個江湖遊俠。方宸替他將鬢邊微亂的發絲理順了別在耳後,清清爽爽的露出整張臉來。麵若冠玉,眉如遠山,眼帶桃花,素齒朱唇。這孩子真真長大了,是越發的好看。他想起從前兩人不經意間的玩笑話來,一時心念動蕩,竟不能自持。
    “這也罷了……”方宸歎了句,“你喜歡怎樣稱呼就怎樣稱呼吧。反正,我在一日,還可護你一日;若哪天我不在了……”
    話未說完,就被方擷掩住了口。
    “不許胡說!”方擷急道,像孩子般的整個人撲上去,攬住皇叔的脖子把他的頭壓在懷裏,“我和澤道,是會長相廝守的。”
    方宸聽他撿了那樣的詞胡亂用上,心裏氣悶,想說什麼又不知如何辯駁,反笑出聲來。他故作凶狠的推開方擷,擺出長輩的姿態教訓道:“什麼長相廝守,你和那浮衣樓上的珺卿長相廝守才是真的吧。”
    其實,他本是氣急了的反駁之語,誰曉得匆忙間失了察,又牽扯上個不相幹的人,那方擷原就心裏有鬼,忽聽他提到珺卿,竟也紅著臉住了口。兩人就那麼僵著氣氛,四目相顧無言起來。
    “莫說這些了。來,我幫你換藥。”方宸輕咳兩聲換了個話題。邊說著,邊伸手欲解他衣服。
    方擷一驚,下意識的閃躲開來,看看四周的楓林碧水,秋花絢爛,和園子角門處時而經過的三三兩兩的丫鬟小廝:“在這兒?”
    “這有什麼,雖說快入冬了,但我看今日豔陽倒好,又沒有起風……”方宸笑道,伸手指指太陽,“就掀開衣服一角,不冷。”
    方擷聽得隻想翻白眼:還真把我當個玻璃人兒了,一碰就會碎。我的皇叔大人啊,你平常那麼聰穎敏銳、七竅玲瓏的,這個時候怎麼就不往正路上想想呢。
    方宸也不理會,自去替他鬆了衣帶,扯開領口,露出大半個雪白的肩膀。方宸輕手輕腳的解了繃帶,將紗布一圈圈褪下,現出裏麵形狀可怖的傷口。那傷口經過這許多天的治療,確實也好了不少,但襯著他雪白的肌膚,仍令人生了些觸目驚心的痛感。
    方宸打開藥箱,用一支潔淨的小刷蘸了禦醫調配的藥膏,輕輕塗抹在他的傷口處,然後換了幹淨的紗布重新纏好綁緊,卻沒有幫他穿起衣衫。
    方擷隻覺背後一熱,那人就著方才上藥的姿勢張開雙臂環抱住自己,臉頰貼在縛好的紗布上,滾燙的淚水沾濕了自己的衣襟。他撫上那人的手,回想著上一次緊密無間的擁抱是發生在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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