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滿城春色宮牆柳  第十六章 廣寒醉月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7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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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日,到了十一月初九。
    謀逆案結了五天,眾犯案者斬的斬、囚的囚、流放的流放。原本勢力浩大,在京城呼風喚雨的郭氏一族立時散了個幹幹淨淨。
    因郭家親友門生眾多,其黨羽自不可徹底剪除。皇帝也隻得將那為首的處置了,殺一儆百,其餘人等皆不深究。從郭家搜出的往來書信,一概封箱燒毀,以示皇帝寬容之心。那些個原本委屈依附郭家的官員,都巴不得如此,更是拚了命的撇清嫌疑表明忠心。
    一時間,朝堂上根除了首患,倒顯現出那麼點君臣無隙的和平景象來。
    方岑被囚在獄中也有五日。皇帝是下了嚴旨的:無令不得探視。可這天,偏偏就有人奉了皇命前來。
    牢頭張桂開了獄門,迎了珩王進來,短短幾十米的路程,不斷提醒著牢裏潮濕陰鬱,恐髒了爺的靴子,那卑躬屈膝的姿態也著實令人可笑可歎。
    方岑乃是重犯,單獨囚在牢獄最深處的單間裏,專門派了兩人時時看管。
    珩王走進牢房,見那方岑披頭散發,狀似瘋癲的蹲坐在牆角。揮揮手讓張桂遠遠走開,自己撣了撣石鋪上破舊單薄的被褥,坐了下來。
    “侄兒……”他輕聲喚道,“皇叔我……代你兄長來送送你。”
    方岑緩緩抬起頭,額前的發淩亂肮髒,粘膩成一團。他從發絲的縫隙間看著珩王,眼裏是如野獸般的凶光。
    珩王似是沒有在意他的目光,自顧自的捧了個木盒來回把玩。
    “這盒子可有些年頭啦……”他說,語氣裏充滿了感慨,細究起來,恍惚還有那麼些懷念的味道在。“誰知陛下卻也曉得。”他說著,打開盒子給方岑瞧了瞧,裏麵有一粒紅色的小藥丸和兩根極細的銀針。
    “你見過這東西麼?”他閑閑的問,彷如是在詢問天氣。
    方岑麻木的搖搖頭,也不知是真的沒見過,還是有些癡傻不明。
    “也難為你不曉得了。”珩王柔和的笑了笑,目光仿佛透過了對麵的牆壁,聚集在看不分明的遙遠的某個地方。那裏有嫵媚的柳和妖嬈的風。“筠兒也沒見過呢,我怕他心裏難受,沒給他看。”他的語調極輕極柔,好像是光滑美好的絲綢錦緞,“筠兒才十九歲啊,你好像也隻大他兩三歲吧,嘖嘖,這麼年輕卻走到了盡頭,當真可惜……”
    “這紅色小丸是致命劇毒,服用後血濺三尺,當場斃命;兩枚銀針上淬了不同種的毒藥,在犯人服用藥丸後,還需將兩枚銀針分別紮進後腦和心髒,以防萬一。”
    方岑在暗中磨了磨牙。
    “方——澤——道——!”他一字一字的說,那力度像是將這個名字當作了它的主人來咀嚼,恨不能剝其皮、食其肉。
    “莫急。”珩王道,“我問你一件事,若你的答案是我想要的,我便不讓你用這些個器物,如何?”
    方岑聽了他這話,反倒冷笑起來:“不讓我用?難不成你要抗旨?”
    “抗不抗旨是我的事,不勞你費心。我隻問你,那天筠兒肩頭的傷是不是你所為?”
    “哈哈哈……”方岑忽然發了狂的大笑不止,“筠兒,筠兒……”他看起來癡癡顛顛的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醜事麼?”
    “你知道?”珩王笑問,“那再好不過了。這裏沒有外人,你就來說說看,你知道些什麼呢?”
    方岑停下笑聲,用鄙夷憎惡的目光瞪視著珩王:“……你們有私情!你與他行苟且之事!”
    珩王哼笑一聲,拊掌道:“說得好!說得好!”他站起身,在牢房裏小小的兜了一圈,“我與筠兒雖沒有過苟且之事,卻當真有些私情。”他的眼光開始變得複雜,如同深不見底的一潭碧水被投入了石子,旋起層層漣漪,然而也僅是片刻就平息下去。
    方岑呆呆的看著他,忽然覺得自己竟從未看透這個號稱三朝元老、七王之首的皇叔。
    “侄兒你知道麼,人活得越久,心裏真正在意的事也就越少。年輕人的心可大的很,名利權勢、威望夢想、親情愛欲……什麼亂七八糟的都往裏裝啊,可是活到我這個年紀,許是經曆的多、得到的多、失去的也多,那仍然期盼渴求的反而卻少了,心裏能放下的東西也就沒幾樣。”
    珩王歎了口氣,表情愈加深沉凝重,“如今我心裏惦念的、在意的,唯一人罷了。”
    他忽然轉過頭向著方岑,“你說我們有私情,這不錯!我養育了他十幾年,與他情同父子兄弟。他小時候——隻是個天真幼子的時候,我照料他、保護他,看著那個粉雕玉琢一般的孩子,心想,定不能讓他受半點傷害。可我當時年輕,卻不了解,我不能一天十二個時辰與他形影不離啊,而這世上的人呐,隻要有心,時時刻刻都能鑽了空子去。
    “直到他真正受了傷,我差一點兒就失去了他,我才幡然醒悟過來,我怎能與他相攜到老?我總有離他而去的一天。
    “於是我狠起心腸嚴厲的教誨他培養他,他學文時常被我罵到痛哭流涕,躲進花園哪個角落裏不肯出來,我卻不能告訴他我心裏也在滴血滴淚;他習武時不甚受了傷,我隻能安排管家拿了藥去照顧安慰他,自己藏在屋外偷偷的看……”
    珩王說到這裏,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兩行清淚立時順著潔淨的雙頰淌下。
    方岑聽著他的話,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那感覺逼得他焦躁難安,竟比死亡的脅迫更令人恐懼。他咽了口唾沫,沙啞著聲音道:“你為何同我說這些?”
    “這些話,除了死人,我竟不知還能對誰說說。”
    “你不是說……不殺我麼?”方岑顫抖著,幾近求救般的問。
    珩王在他身邊蹲下來,輕輕替他拂開額前亂發,有生以來頭一次仔細的端詳著他的麵容。他與方擷是同父異母的兄弟,麵貌上自然也有那麼兩三分相似處。
    “你是我的侄兒,在這一點上你和筠兒、和陛下都一樣……”珩王突地笑起來,“可是我已說了,我活到這年紀,真正在乎的人事已經少之又少,你若偏生傷害了我唯一剩下的東西,那麼即便是侄兒,我又怎能饒過你!”
    “你……你這魔鬼!妖怪!下賤的無恥小人!”方岑忽然雙手推開珩王,縮進牆角胡亂的用他能想到的所有惡毒詞語咒罵著皇叔。
    珩王卻不介意,仍湊近了他:“告訴我,筠兒的傷是你所為麼?”他笑著,看進方岑驚恐的雙眸,仿佛隻是一個急於探尋答案的人。
    方岑僵硬的點點頭,又受驚似的尖叫起來,瘋狂的搖著頭。
    珩王站起身,從石鋪上拿回檀木盒,關上蓋子,扭緊鎖扣。自口袋裏掏出一隻小小的玻璃瓶,裏麵盛滿了晶瑩透明的液體。
    “這東西叫做‘廣寒醉月’,可比盒子裏的器物好玩多了。喝了它吧!”珩王將小瓶輕輕丟給方岑,展開一個猶如初春暖陽般的笑容,“侄兒乖,別讓皇叔動手!”
    方岑拾起小瓶,雖然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但早已在心底將最壞的結果來來回回盤算了好幾遍。他看著瓶中物,認命似的打開瓶蓋。
    “方宸!你別得意。在皇家,誰能保得了一世富貴!”他淒慘的冷笑道,“我的今天就是你和方擷的明天!自古成王敗寇怨不得人,我就在地府裏等著看你二人是怎樣攜手走這條黃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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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初九日。
    四皇子暴斃於牢中,死狀淒厲恐怖。
    醫官驗明正身,隨了珩王入宮通稟,聖上聞言,大有悲戚之色。念及往日情份,淚如雨下。眾臣勸慰良久才慢慢的止住。聖上仁愛,命皇叔珩王將四皇子屍體厚葬於京郊駐台山,與帝陵遙遙相望。
    宮裏城中一時流言四起。有人說四皇子作了孽,被鬼怪拘了魂去;有人說四皇子不堪淩辱,自盡身亡;有人說皇帝表麵寬恕其死罪,私下著人毒殺了四皇子,還有人說,其實四皇子並沒有死,是被什麼高人救出牢籠,秘密的藏了起來。
    昭德帝下旨警戒了兩三次,抓了些散布流言的市井無賴之徒,才逐漸平息下去。
    此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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