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依舊是那樣溫柔的笑容，在如同存在於另一個世界的橘黃色燈光下，他靜靜地坐在路燈下，像是一個孩子一般，臉上帶著單純的笑容，“你抽煙嗎？如果你有打火機的話，可以借我用一下嗎？”
    “沒有。”馮遠何甚至不知道自己說出這句話時為什麼身體會顫抖至此。他的手上還拖著一個旅行包，然而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一個晚歸的旅人。
    “我在這裏等待著。”孫衍卻突然笑著說出了這句話，“我在等待一個人，我記得他叫馮遠何……你認識他嗎？”
    “為什麼你要等待他？”一行眼淚突然從馮遠何的右眼之中滑了下來，但他的心也並不感到悲哀，他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露出了這樣的表情。馮遠何原本是有作為一個殺人狂該有的職業道德的，他從不會有太多的表情，更遑論如此脆弱。
    “我不記得了。”那孩子氣的笑容，仿佛一根針，用最強大的力道，刺穿了馮遠何的心髒。
    馮遠何緊緊握著拳頭，突然間吃吃地笑了起來。他不知道這樣的事情他還會遇到多少次，為什麼孫衍的幻影始終抹不去！也許當他醒來的時候，站在麵前的隻是陌生人而已。因為孫衍已經死了，他的屍體是確實存在的，但是，那個後來者，卻同樣擁有著活生生的肉體——那是孫衍不可能擁有的。
    他不知道這些欺騙者們還要再在他的麵前出現多少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從這場夢境之中清醒過來。
    “我不認識他。”馮遠何握緊了旅行包的，就要向前走，卻突然被拽住了那個旅行包，這一行為讓馮遠何受了很大的刺激，他迅速退後了一步，拖著包遠離了孫衍。
    然而此時，孫衍才休息到，包的底部似乎有一些異樣的液體，看起來像是血一樣，但是並沒有滲出來滴在地上。
    感覺到自己已經耽擱了太久的時間，馮遠何沒有猶豫，徑直向另一邊走去。
    “喂，你……”
    聽到背後孫衍的聲音，馮遠何突然有點神經過敏。殺人犯從來不相信一個人能夠死而複生，馮遠何同樣也是如此，在第二次殺死了孫衍之後，他突然間有了一種新的想法——也許眼前的一切場景都是自己虛構的，後來的孫衍並不是孫衍，而是其他什麼人，隻是在他自己看來，那個人長著孫衍的臉，說著孫衍的話而已。
    他手裏的旅行包仍然很沉。
    如果是這樣的話，也許他是被一個陌生人看到了這個包裹？
    馮遠何走的這條小道平時在夜晚幾乎沒有人走，因為路燈總是會壞，而地麵又很是不平。
    今天這個人出現在這裏，無論他到底是什麼目的，但也僅僅隻有他自己而已。沒有人會在這種地方等人，那句話應該是幻聽，不過這個人真正的台詞已經無所謂了。
    馮遠何想了想，還是邁開步子，按照原定的路線行進，將旅行包內的黑色塑料袋拋進了隔壁小區中央的人工湖裏，隨後將旅行包在湖水裏涮了涮，又將它拿著返回了自己的家——這個旅行包不能留下。
    第二次從家中出發的時候，他什麼也沒有帶。
    孫衍依舊坐在那裏，靜靜看著逐漸走過來的他。
    “你好。”馮遠何拚命露出了一抹笑容，“可以……去我家坐坐嗎？”
    孫衍愣了一下，突然笑了：“先生，你打算滅口嗎？”
    馮遠何的臉色變了變。他在努力地思考這究竟是幻聽還是真實的一句話。
    “……你誤會了。”
    “其實我覺得這件事已經很明確了。”孫衍卻並沒有害怕，“但是，我覺得你讓我有一種親切的感覺。”
    這句話原本應該是什麼？！這種靠猜測來對話的感覺簡直糟透了。
    他垂著的，掩藏在袖子裏的手動了動，突然猛地捂住了孫衍的口鼻，而那隻手上，拿著一條毛巾。
    馮遠何的眼睛裏有些血絲，他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咕咚、咕咚地迅速提高了速度。
    孫衍掙紮了一下，伸向他臉頰的手，緩緩無力地垂了下去，在剛才那一瞬間變得仿佛明白了什麼一般的眼神也逐漸變得迷茫。
    “對不起。”馮遠何聽見自己這樣說著。
    這是第一次，因為這個人，在他看來長著孫衍的臉，說著孫衍的話。
    他殺死的隻是幻影或者陌生人，可是……這張臉卻讓他有一種殺死了孫衍的錯覺。
    這種錯覺，讓他痛苦至極。
    為什麼會這樣？
    他明明已經接受了孫衍已死的事實，又為什麼還會出現這樣的幻影？！
    為什麼。
    ……
    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這樣的場景，一次又一次地舉起屠刀。馮遠何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後來他甚至放棄了思考自己殺死的究竟是誰，也不再刻意掩飾那麼多。他不再和任何人聯係，馮雅之後打過很多電話給他，他都沒有接。
    門鈴的聲音不停地響著，伴隨著女孩焦急的呼喊。
    馮遠何從血泊中站起了身，也沒有掩飾，徑直走到門口，打開了門。馮雅急忙推了兩下門，卻發現門鎖雖然開了，但是鏈子依舊掛在上麵。
    “哥……哥……”
    “小雅。”
    “哥……我想……帶你回家……”從門縫裏窺視到他身上的血跡，也聞到了房間內傳來的濃重的血腥氣息，馮雅很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她再一次選擇了站在馮遠何這邊，“我會幫助你的……爸爸媽媽……他們總會有辦法的……求求你……”
    “小雅，你見過複活的死者嗎？”
    馮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哥……求你讓我進去吧……”
    似乎是改變了主意，馮遠何弄開了鎖鏈，將馮雅放了進來。屋內的血腥氣以及腐爛的氣息差點讓馮雅直接吐出來，但是她仍舊用最快的速度關上了門。
    “哥……現在一切還來得及……”感覺到馮遠何家中異常的寒冷，馮雅抽了抽鼻子。
    “小雅，你幫我看看，廚房裏的那些，都是誰？”
    聽到這麼平淡的敘述，馮雅愣了一下，強忍著反胃的感覺向廚房走去，然而，眼前的一切卻讓她震驚到無以複加——那全部都是孫衍的臉！有的已經接近腐爛，而有的卻還是完整的。
    “你看，他們是同一個人嗎？是不同的人嗎？長著什麼樣的麵孔？”馮遠何的語氣很平淡，眼睛裏都是絕望的死灰。
    馮雅卻不知道如何回答。
    “什麼時候會死，我已經不在意了。”馮遠何拉開餐桌的椅子坐了下來，“我想知道的隻有這一件事而已，今天早上，天還沒有亮的時候，我見到了他一共三次，用那樣的表情說著同樣的話，算起來，我已經殺死了他七次，你告訴我，那裏的人，都是不同的嗎？”
    “是孫衍……”悲哀的感情蓋過了恐懼，馮雅除了哭泣，已經什麼都做不到了。
    “都是他嗎？”
    “都是……”
    “並不是幻覺啊……”馮遠何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釋然的笑，“也對，這才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哥，我們回家吧……”
    “小雅，你不明白嗎？那裏並不是我的家。”
    “……”
    “你回去吧，我也是時候，該去麵對這個事實了。”
    “哥……？”
    “不要讓你的愧疚把自己打倒。”馮遠何隻留下了這麼一句話，隨後就回到臥室拿出了一件長到膝蓋的風衣，套在了滿是血跡的衣服身上，他也沒有清理鞋子，就那麼踩著沾滿血的鞋向門口走去，在白色的地磚上留下了一個一個腳印。
    “哥……”
    然而馮遠何卻像是沒有聽到一般，直接打開門離開了。
    馮雅片刻之後，立刻反應過來追了出去，然而她剛邁出家門，就被馮遠何的鄰居攔住了：“別去追了！太危險了！小女孩，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無論如何請冷靜下來，我看到他家裏的血了，我已經報警了……喂！！小姑娘！！”
    這一刻已經是日薄西山，黑夜即將再一次來臨。
    馮遠何沒有像馮雅的想像那樣去那個路燈底下等待孫衍，而是走路前往孫衍的家。他曾經做過跟蹤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在他記下這個地址以後，又來過幾次，卻都看到了剛好離開的符真。
    開鎖對於馮遠何來說實在是一件太簡單的事，他隻用了三十秒不到的時間，就打開了這扇門。
    孫衍的確沒有了任何親人，他的消失甚至沒有引起他人的注意。
    這個認知卻讓馮遠何感到很難過。
    因為數次遇到孫衍的事，他已經很多天沒有去過公司了。其實他和他孫衍也沒有什麼不同，因為說到底，他自己不也是消失了也沒人會注意到的那種人？除了家人，這個世界上又還有什麼人關注著他們？因為他們隻是普通人而已。
    一副巨大的畫陳列在眼前，觸目驚心。
    馮遠何當然認得那幅畫上的人是誰，他很清楚。
    畫的背後，寫著大大的“2014年的遠何，生日快樂，上一次錯過了，這一回，我希望可以陪伴著你。”
    ……
    “你到底在做什麼事？到現在為止已經有三個月了，一直那麼忙。”
    “這件事很特別，我不想告訴你。”
    ……
    他並不是和其他人在一起了，隻有他，從來沒有背叛過自己。
    然而他卻做了什麼事？
    馮遠何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連破門而入的警察也沒有理會，全部的目光隻停留在那幅畫上。
    他在孫衍的心目中是這樣的嗎？可他，不過是個卑微的蟲子而已，不善良、不單純、不可憐，從頭到尾都腐爛透了。
    “你真是個好人。”——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評價，而它出自孫衍之口。
    孫衍也曾經那麼執著地支持著自己，即使已經知道自己是個精神病，也依然沒有離開過他，即使是麵對他一次又一次舉起的屠刀，他的眼睛裏也沒有過怨恨。
    為什麼要這麼對待他？
    他隻是個冷血到了極點，體內隱藏著無盡的暴虐因子的人渣而已。
    他根本不配看到那樣的笑臉，更不配妄圖將它獨占。
    明明隻該自己去麵對眼前的黑暗的。
    隻是他心中的貪婪一見到陽光，就瘋狂地發芽冒出了而已。
    如果……如果一切能夠真的完完整整地重來一次的話……
    不是去麵對已經逝去的孫衍，而是最初，最初他遇到孫衍的那一刻的話……
    然而，時間又怎麼會寬恕一個罪孽深重至此的殺人犯！
    是啊。
    時間連善良的好人都不曾寬恕，又怎麼會為他這樣的人網開一麵？
    隻是他已經不知道，究竟這一刻的路燈下，是不是還坐著一個一臉笑容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