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定軍  第一百二十章 兵臨城下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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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城玉淵,少陵關內十三連城首當其中的邊塞要地,陡峭的城池建於兩江交界的險峰之間,汐、溈二水抱關而下,在禁穀之前形成半月形的鴻溝深流,仿佛整座城池臨淵帶水,深不可測。其城東臨夙嶺,依絕澗深穀之險,西通越峽,百裏高峰險壑,唯有一條碎石古道盤旋崎嶇可通城內,北方則與長息山脈之內的合璧城遙相呼應,中有三重關隘彼此連通。每逢雨雪,玉淵四麵雲深霧繞,半隱絕嶺,是以有雲城之稱,亦因此極難攻破,素來是王域邊境麵向漠北的軍事要地。
    少陵關為宣軍所破,合璧同時失守,玉淵守軍開閘放水,連汐、溈兩江而成寬闊的護城河,斷絕一切通道,再加上王域連日大雪,使得玉淵城深陷雪霧,幾不可見,宣軍鐵騎暫時沿河駐兵,沒有立刻發起進攻,然而主力大軍源源不斷抵達汐水河岸,重兵壓城。
    殘陽西沉,遙遙沒入大江,高崖深澗自雲霞之中退入黑暗,越發顯得嶙峋猙獰,一彎明月,自峰穀盡頭掛上天際,在漫山積雪上映出黯淡而清冷的微光。
    一道黑色人影,倏地自峽穀上方衝下,快到穀底時身子向前彈出,幾乎足不沾地攀上崖間古木,連續數個翻身便已到達對麵,向著駐紮在上遊的宣軍大營而去。月光時隱時現,在山間照落重重的暗影,那人周身黑衣,潛形匿跡,但行動卻是迅如猿猴,不過片刻便已穿過半山密林,出現在臨近軍營的江邊,越過此處,便是宣軍營地外圍的防線。
    山風吹起雪霧,突然間黑衣人身影一閃,隱入突出的岩石之後,不遠處山崖之上隱約的聲音迎風傳來。
    “……已按君上吩咐……我們的人……支崤……安排妥當……”
    “……知會……多加留心……人多眼雜……”
    話語斷斷續續,一時聽不真切,黑衣人自岩石之後探出身來,隻見前方山崖上一個白衣人背月而立,正和一個身著宣軍服飾的人說話,月光照落白衣,使人感覺到他卓然不群的氣質,卻無法看清真正的麵容。
    黑衣人潛下身形,悄無聲息地向前滑出,瞬間離山崖處近了丈餘,但當他甫一動身,那白衣人忽然轉過頭來,一道銳利的目光,隔著數丈距離穿透暗影直盯人心。黑衣人本是隱藏行跡的高手,不由大吃一驚,本能地曲身向後閃去,不料眼前雪華忽現,那襲白衣已然出現在他後退的路上。
    那人緩緩回身,他臉上戴了一副精致的黃金麵具,月光之下俊美森然,幾若來自冥獄的神祇。黑衣人身形疾變,忽然像遊蛇一樣滑向岩石之間,荊棘草叢如水般向兩側分開,眼看其人便要沒入深不可見的暗影中。白衣人的手便在此時動了一動,冰石雪地上倏然躥起血色的火焰,不過輕微一閃,黑衣人身形生生凝住,臉上麵巾一裂為二。
    月夜森森,一縷赤豔的紅光不偏不倚鎖在他咽喉之處,劍氣絲絲直砭骨髓,令人感覺血肉成冰。黑衣人手中現出一雙利爪,但為劍氣所迫,卻一動也不敢動。
    那人目光下移,看向他領口處露出的一簇火焰形狀的暗記,“風字營斥候?”
    他的聲音從容不迫,卻有種令人折服的氣質,黑衣人目光微閃,認出來人,“風十二參見君上。”他後退行禮,同時略帶狐疑地看向對麵的宣軍將領。那將領站在數步之外,身著普通的宣軍戰袍,似乎從來沒有見過,但不知為何卻讓人感覺有些眼熟。
    血鸞劍上微芒似火,月光沿著劍鋒蜿蜒流爍,顯得美異而詭譎,“風字營連夜派人趕回,可是有什麼軍情?”
    風十二收回目光,低頭道:“回稟君上,前方斥候發現王師蹤跡,正沿天水道向玉淵而來。”
    “是嗎?多少兵力,目的何處?”
    “兵力不超過兩萬,據我們得到的情報判斷,他們最遲明日便可到達,當是取道飛狐陘,以解玉淵之圍。”
    “領兵者何人?”
    “帝都右衛將軍靳無餘,原九夷族先鋒大將樓樊,其後大軍由九公主親自帶兵。”
    “九公主子嬈。”
    “不錯,確實是九公主。”
    黃金麵具之後,那雙俊冷的眼睛似乎微微一眯,皇非點頭道:“很好,回營複命去吧。”
    風十二應聲後退,臨去前複又看了那旁邊將領一眼,忽然間想起什麼,心中微微一震,當即施展身法全力向宣軍大營趕去。
    “就這麼放人走嗎?”喬裝潛入宣軍的方飛白有些意外,近前沉聲道,“風字營斥候大都熟悉烈風騎,他很有可能已經認出我。”
    皇非目送斥候離開,道:“放心,即便認出你是誰,他也沒有機會說出任何事情。”
    方飛白皺眉道:“君上何以如此把握?”
    山月斜照,黃金麵具之上似有寒光微閃,黑暗深處俊冷的眼睛折射出淡淡的殺機,“因為一個死人無論知道什麼秘密,都已經不可能再開口了。”
    風十二的屍體在汐水上遊被發現時,距離宣軍大營隻有數步之遙。一道整齊的劍痕自他喉間裂開,一直延伸到胸前三寸之處,鮮血自傷口汩汩流出,當他被抬到宣王金帳之前時尚未停止。
    位於中軍之內的金帳燈火通明,白玉鉤,七龍柱,琉璃簾下碎金鋪地,花香如縷,伴著幽幽煙雪之氣,仿佛瓊台玉殿為眾軍環繞。篝火的影子在黎明隱約的天幕前徐徐跳動,此時帳外幾名將領的臉色亦被映得陰晴不定,透露著一絲凝重的氣息。
    “是封血鎖喉的手法。”隱字營上將白信看完屍體沉聲說道。晨光之下,他有別於其他將領的白色戰袍讓人顯得有些文弱,但熟悉隱字營的人都知道,他是赤焰軍中最為精明的戰將,更加精通刑、醫之道,他可以從俘虜口中得到任何消息,也能看出一具屍體之上透露的所有信息。
    “人在大營之外被殺,而且手法如此狠辣,莫非有敵人潛入軍中?”風字營上將晉師沉聲道,“憑風十二的武功,居然一招致命,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我知道風十二功夫不錯,但他並沒有和來人動手。”白信站起身來,目露思忖,“而且他也不是在營外被殺。封血鎖喉的手法是一種極高明的劍氣,以陰寒的真力封鎖人身傷口附近的血脈與骨肉,使之與正常無二,可一旦氣血運行,劍氣便會由內破出,造成致命的傷害。風十二是斥候,而且正在趕回大營的路上,這便是他致死的原因,來人早已算準他隻要施展輕功,就不可能活著回到營地。”
    晉師皺眉道:“你說風十二根本沒有和來人動手?”
    “他應該有什麼重要的信息急著趕回來稟報,也可能認識那個人。不過可惜,當那人用劍指著他的時候,他便已經是個死人。”白信說著突然抬頭,躬身後退,“殿下!”
    王帳前赤色狐皮帳門向兩側掀開,射出明亮的燈火,所有將領同時向後退去。
    鋪滿金墊白毯的帳中,宣王緩步而出,一直走到風十二的屍體之前,微微垂眸。帳內沙盤前,白衣輕衫的少原君抬頭道:“白將軍從一具屍體上看出了不少東西,那是否知道凶手究竟是何人?”
    白信道:“隻要給我時間仔細驗屍,君上便會知道更多的情況,包括凶手在內。”
    皇非淡淡微笑,“若是如此,隱字營上將真正的實力,還真叫人有些期待。”
    白信似乎笑了一笑,卻沒有說話。不斷跳動的篝火將雪地染做一片暗紅,亦讓斥候的屍體看起來格外猙獰可怖,尤其那雙瞪大突出的眼睛,仿佛充滿了不能置信的驚駭以及臨死前絕望的掙紮。
    “今夜守軍何在?”姬滄冷冷回頭。
    “殿下。”驍字營上將牧申望向不遠處待罪的守軍,道,“斥候並非在營地被殺,守軍……”他話說一半,突然見白信在對麵輕輕搖頭,姬滄轉身抬袖一拂,一排守軍人頭落地。
    皇非負手站在帳門外,似笑非笑看著血濺軍前的場麵,對姬滄道:“我以前還真不知你這麼喜歡殺人,是否嫌別人殺得還不夠,要自己動手才好?”
    姬滄冷哼一聲轉身回帳,“你怎麼看?”
    皇非目送刀斧手抬下一排屍體,道:“兩軍交戰死一個斥候再平常不過,換作任何人,也不會讓帶著軍情的斥候輕易返回敵營。人怎麼死的自有隱字營去查,我關心的隻是他帶回的消息,隻可惜人已經死了。不過無論如何,這表明王師有所行動,目的自然便是玉淵。”
    姬滄狹長的眸子微微眯起,透露一絲危險的光澤,“王師想解玉淵之圍,沒那麼容易。”
    皇非道:“但援軍一到,我們要強攻玉淵城,便要冒腹背受敵的危險。”
    姬滄轉向白信道:“城中情況如何?”
    白信低頭道:“玉淵守將陸已為人謹慎,目前還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而且連日大雪,也不宜貿然發兵攻城。”
    “既然如此,我們便需分兵三處,在汐水東岸,溈江西岸以及禁穀護城河北岸各置一營。”皇非亦轉身而去,身後眾將皆是一愣。
    “分兵三處?這樣做會使我們兵力分散,喪失原有的優勢,若被敵軍各個擊破,豈非置全軍於險境?”
    皇非在路過沙盤時側眸一瞥,而後看了看出言反對的上將晉師,挑唇道:“玉淵三麵環據天險,想要徹底切斷援軍,必須在飛狐陘、斜穀道,以及渠溝分別駐軍,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若想集中兵力一戰殲敵,除非風字營斥候能及時帶回新的消息,又或者剛才那具屍體開口說話。”
    晉師麵色一窒,哼了一聲不再發言。回到座上姬滄冷冷掃了他一眼,“把你所有的斥候派出去,明天之前,我要王師確切的動向。若是回來的人什麼情報都沒有,那便讓下一批斥候帶著他們的眼睛再去探。”
    “是……”
    眾將無不噤聲。當營火熄盡,天色放亮時,宣軍戰陣變動,兵分三路分別封鎖飛狐陘、斜穀道、渠溝三處要塞,玉淵城與外界聯係的所有通道被徹底斷絕。
    大雪初息,整座玉淵城自雪霧中露出陡峭的輪廓,天際仍是一片陰暗,山川險渡重重環繞,玉淵守將陸已登上城頭,看向調兵遣將,將城池出路全然封鎖的宣軍,麵上神色無比凝重。
    “將軍。”身邊一人隨之登上城樓,卻是城中副將奚堯,“赤焰軍突然調動兵馬,截斷了我們所有出路,形勢似乎不妙。”
    陸已轉頭道:“敵軍布置如何?”
    奚堯道:“他們目前分兵三處,除主營三萬兵馬在渠溝駐軍外,赤字營上將如衡率一萬兵馬駐守飛狐陘,驍字營、烈字營兩萬兵馬封鎖斜穀道。飛狐陘與斜穀道中有禁穀相隔,兩軍各自獨立,但主營大軍選取的地點在渠溝北側高陵,若有戰事,便可隨時增援任何一方。”
    陸已聞言眉頭深鎖,赤焰軍布陣可謂十分高明,無論援軍從何處而來,都無法繞開防守到達玉淵城,非但援軍,四麵糧道也被全部切斷,城中的存糧所剩無幾,更令形勢變得不容樂觀。
    “戰報已經送出幾日,帝都那邊消息全無,我看等來援軍的希望恐怕不大。而且現在宣軍主力尚在合璧,一旦大軍抵達玉淵,便會全麵攻城,我們幾乎沒有任何勝算。”奚堯深深呼了口氣,掃了陸已一眼,“將軍怎麼想?”
    城頭霰雪不停揚起,迎麵吹向兩人,四麵赤焰軍戰旗時隱時現,仿佛一道道血紅的利刃,不斷消磨著人的鬥誌。陸已沉聲道:“我們沒有收到消息,是因敵軍圍城,信使無法到達,並不代表沒有援軍。隻要能撐到援軍前來,玉淵之圍並非全不可解。”
    奚堯歎道:“即便援軍到來,麵對宣國源源不斷的大軍,卻又勝算幾何!如今王室衰微,兵疲馬弱,如何能與北域雄主抗衡。”
    “莫要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陸已深知他所言不差,不由沉喝一聲,轉身向城下走去。奚堯便也不再言,回頭望了宣軍一眼,隨後下城而去。
    宣軍一日並無異動,陸已召眾將商討如何解決糧草之困,除了派兵劫糧之外並無更好的方法。城中流言紛紜,皆道玉淵城朝夕不保,宣軍很快便會攻城,陸已雖下令約束,卻也明白流言非虛,玉淵城破不過隻是遲早而已。
    是夜,玉淵守軍如常設防,望樓之上的哨兵在城頭守到三更,忽聞夜鳥驚飛,遠處雪嶺中突然亮起一道蜿蜒的火光,迅如飛龍向飛狐陘方向撲來。
    不過片刻,飛狐陘處響起震耳的喊殺聲,仿若漫天雪崩,隨風送來濃重的血腥之氣。城頭守兵居高臨下看得分明,立刻有人大喊:“援軍!是援軍到了!”
    “王師援軍到了!王師援軍到了!”
    守兵奔走歡呼,飛狐陘火焰再起,這次卻是漫山席卷,王師行軍極快,已與宣軍全麵交鋒。將軍府守衛一路急奔行營,大聲報道:“將軍!王師援軍突襲飛狐陘,已與宣軍交戰!”
    陸已、奚堯等人早已出帳,大喜之下率兵登城,隻見飛狐陘殺聲震天,火光遍野,對麵斜穀道亦衝起一雙刺目的煙花,如血一般盛開在雪夜之下,顯示此處發現敵蹤。陸已見得宣軍主營兵行馬動,迅速判斷形勢,轉身喝道:“兒郎們!點兵出戰,與我夾攻飛狐陘!”
    飛狐陘戰火焚林,雪地之上兵馬廝殺,血肉橫飛。赤字營精兵乃是赤焰軍兩路先鋒之一,上將如衡亦久經沙場鮮有敗績,雖遭王師夜襲卻陣腳不亂,率軍後退三裏,固守山穀通道,同時向主營送出發現敵蹤的訊號。
    接連兩道煙花自親兵手中竄向夜空,卻隻閃過幾不可見的一點亮光便向著暗如深淵的群山疾速墜落,再無半點聲息。如衡心中驚詫,再試兩枚煙信皆盡如此,立刻派副將率人突圍,欲報主營派兵增援。但王師萬餘先鋒軍後,竟是大軍壓至,金甲戰士不斷向飛狐陘發起猛攻,突圍的副將接連被衝回三次,折損人員近百,對麵斜穀道亦同時遇襲,示警的煙花接連衝照天空,驚心動魄,此處黑暗中的激戰卻唯有血流成河,殘肢斷臂,遍地拋飛。
    王師陣中兩員大將,右衛將軍靳無餘衝殺敵陣渾若無物,劍身血光爆現,連斬三名領軍,驀然一聲長嘯劍指如衡,率軍往穀口發起猛攻。另外一人身披金鎖甲,勢如猛虎,手中巨劍所到之處,宣軍骨折頭斷,紛紛慘叫斃命,見靳無餘直取敵將,哈哈大笑,叫道:“嘍囉們好生無趣,且讓我來會會這廝!”說話間拔身而起,淩空踏過敵陣,連斃數人,搶在靳無餘之前向如衡當頭撲下!
    如衡橫鞭暴喝,縱馬前衝,一雙金鞭迎麵架上巨劍,密林中一聲沉重的悶響,如衡座下戰馬驚嘶,那猛將亦被震得翻身後退,大喝:“痛快!”巨劍應手掃下,殺得落腳處敵軍血肉橫飛。這時一道劍光嗖地點破黑暗,靳無餘劍到人到。如衡被樓樊當空一劍震得氣血翻湧,一時難以恢複,情急之下向側滾落,僅以毫厘之差避開敵劍。戰馬頓時被無數長矛刺穿,奮蹄長嘶,重重落地,如衡以一敵二,已與靳無餘、樓樊重新戰作一團。
    就在此時,宣軍後方山穀忽然響起突兀的廝殺聲,守在穀口的戰士猝不及防,頓時腹背受敵,死傷慘重,紛紛向林中退來。山穀上方同時響起一聲清亮的鳳鳴,雪夜深山,其聲如光,九天重雲亦為之一震,無數火箭,仿若自黑夜雲霄墜落,暴雨一樣衝向宣軍所在的密林,山林深穀,頓作一片火海地獄。
    如衡為那嘯聲所懾,情知此戰必敗,心神劇震之下陣腳微亂。靳無餘劍光如電,直奔對手咽喉,如衡雙鞭齊出,卻被樓樊一聲狂喝劈中左肩,又是一劍人頭飛起,血濺半空,殞命當場。
    樓樊反手抄起近旁屍身上一杆長矛,向上一送,將如衡首級高高舉起,放聲大笑,與靳無餘並肩殺向潰敗的敵軍。陸已所率玉淵守軍亦向火海之中發起猛攻,宣軍主將陣亡,更遭重兵夾攻,頓時橫屍遍野,潰不成軍。
    當雪穀清嘯之聲響起時,宣軍主營中少原君倏然抬眸,看向被火光映紅的天空,唇角一絲莫名的笑痕漸漸擴大,終於發出了向飛狐陘增援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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