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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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回到家裏時,夕陽已經將整個茅屋映襯得宛如長者們口中所說的淩霄殿。而在堂中端坐著的“玉皇大帝”,便正是大寨寨主,墨淳熙。
他的臉色有些陰沉,見我踏入門檻,方才抬起頭忘了我一眼。那一眼卻極深,好似要把我定在身後的門板上。
我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這墨淳熙就是個傻子,與齊洋沒有什麼兩樣。
他們都活在一個自己幻想出來的世界裏,走不出來,也不想別人打擾他們繼續走下去。
而我呢?是不是總要活在別人的影子下麵?
是不是,沒人能真正地看著我齊文?!
心裏驀地有些慘淡,無聲的歎口氣,便不發一語的低了頭站在一邊。
墨淳熙身後那頭方有人說話,我心裏也並沒有注意聽是哪個,隻聽那人說道:“阿爹,雖說今個寨子裏並沒多少事情,可阿爹你坐在這裏一天了,從早上到現下都不曾吃過東西。齊文弟弟這時既然回了,我們便都一道的回去吧。”
這不是傻子是甚麼?我心裏哼了一聲,巴巴地坐在這兒等一天,等的是我麼?定然不是。等的那個人還會回麼?也定然不會。到頭來,等的卻是個念想。這可不就是學堂先生們說的“飲鴆止渴”麼!
他這樣子的等,怕已經等了有十多年了,是仍對魏九娘的回轉心存癡念。
他這樣子的等,等了這一天,怕也讓他想及許多年前的那次,他與魏九娘的擦身而過的訣別。
他這樣子的等,若是等不到我歸來,可還會像那十多年前一樣,帶著寨民們打上中寨?
怕是不會吧。
為什麼不會呢?
是年歲漸長,再沒了青澀的衝動?亦或是,打上中寨,便會打破他心中的那份脆弱的希冀?
愛,亦或是喜歡,即便逃得過人心,卻終究難敵歲月麼?
我不知道答案。
正如我現下,不知道怎麼迎麵墨毅一樣。
我的脖頸上,還掛著他送我的雲玉,手裏還拽著他送我的彎月刀,卻不知道該不該再接下,他遞到我麵前的金耳環。
因為他說:“齊文弟弟,我喜歡你,我想每天每夜的陪著你,看你笑,陪你哭。”
他說:“這個金耳環,現下我把它送給你,若是你收下,我便娶你過門……”
……
他又說了好些子的話,我卻不曾聽清。
站在前些日子曆練的碼頭邊上,我卻覺得有一陣子的愣神。
耳邊似乎還有船工們的頑笑話——“我看你這長相,再看墨大少那身段,可真是金雲大神都羨慕的一對兒呢!”“若他對你沒那個意思,那你脖子上帶的那個雲玉可又是怎麼個回事呢?”“送心儀的人兒物件兒,可不要找個合適的由頭罷?不然突兀的送,可讓人家怎麼收呢~”“喲~墨家的小媳婦惱了!看那個臉紅的,活像那金雲山裏猴兒的屁股!”……
碼頭上的陽光好得很,也有好些子的船工在忙活著。再不過多久,就是出船打漁的時候了,得要在那之前把東西收拾完全了。
我就這麼呆呆的望著那些個船工,看他們貼在身上的汗水,在烈烈的日頭下閃著迫人的光。
腦袋裏卻兀自地想著:淑姨,今次,你的話可說錯了呢……臨別時,你也不曾與我說過,這般該如何做呢。
兀自的呆愣不知過了多久,便被墨毅叫回了神,我抬頭望向他的眼睛,那雙酷似墨淳熙的眼睛。
是啊,酷似墨淳熙的眼睛。
此刻,他的眼睛裏映著我的影子,可我不知道,在他的心裏,是不是像他阿爹一樣,是不是跟那個齊洋一樣,隻是將我看做是一個影子,一個可悲的影子。
於是,我垂下了眼簾,並沒有回什麼,隻拿起一邊沉重的漁網,從這個陰涼的角落裏走出,向那些船工忙碌的身影裏走去。
加入他們,然後,放空自己。
晚上,我正坐在墨家某個屋頂上乘涼,看滿天星辰。墨段突然跑了上來,大聲的跟我說:“齊文弟弟!不好了!我大哥被阿爹重重的打了,現下正被罰跪在祖廟裏頭呢!”
“這事兒可為什麼要找我來呢?”我皺眉。
“這些日子,任誰都看得出來,我阿爹歡喜你的緊,若是你現下能去勸一勸,也算是好的。你可不曉得,我從沒看過阿爹生這麼大的氣。也不曾見得阿爹這般狠的責罰過大哥。”墨段說的有些急了,眼裏頭也隱隱的顯了淚光。
“為著什麼事兒呢?”
“我也不曉得,問了下頭的好些人,他們都說不曉得。”
“我連甚麼都不曉得,可怎麼勸呢?”我複又轉過頭,表示無能為力,卻又想及什麼,問耷拉著腦袋的墨段道:“你可知道祖廟在什麼地方?”
“你要曉得這個做什麼?”墨段無力的坐在我身旁,反問。
“旁人不曉得是什麼事,你大哥難道不曉得?你可說我是做什麼去呢?”
墨段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倏地起身便要帶我過去。卻不曾想他自個現下正在屋頂上,莫不是我拉了一把,便可要直直的跌下去。
大寨中堂的祖廟與中寨的祠堂原是一樣的用處,但大寨比中寨建的更大更莊偉些,連立著的石柱上都有青蛇雕刻。至於為甚為青蛇,大約是時代久了,石柱上長了些許青苔的緣故。
一走進大寨墨家中堂的祖廟,跨過高高的門檻,便是一路的青石小道,像極了祭天的神道,可就是更窄些、更短些,兩邊也都是一塊塊的園圃,裏頭種著梅、桃、鬆、菊、蘭、竹等各色植株,更顯得清雅別致。神道的盡頭便是一棟閣樓,閣樓四周的飛簷上都掛上了銅鈴,一陣微風吹過,就叮叮當當的響成一片。飛簷下都垂掛著白色的輕紗,逢雨時便有人收起來,以免透濕了這霧一般的薄紗;起風時便有人束起來,以免被風吹得到處都是;隻有無風無雨時,這輕紗方才會垂下。閣樓的門白日裏並不會關,故而,隻這一層輕紗隔著裏外。這垂下的輕紗一直到廊腳,裏頭的物什都變得朦朧起來,看著不真切,卻又有種仙然的美。
此時無風,我撥開垂著的紗走進去,但見一尊高高的鍍金神像,五彩祥雲罩著全身。
我想,這便就是金雲大神罷。
隻見他頭頂白色雪山帽,右手持一把碩大的彎月刀,左手輕輕的撫著密密的長須。身下是他的坐騎,為金雲河幻化的青魚。他麵目慈善,眼睛似望著遠處,又似望著跪在腳下蒲團上的人。
而現下,跪在蒲團上的,不是墨毅又是哪個?
我來到他的身邊,卻並不急著與他說話,而是跪在他身旁的那個蒲團上,先拜了金雲大神三拜。
“我聽二哥哥說,你被罰在這裏跪著,便來看看你。”我說話時並沒看他,隻仰頭望向那高高的神像。
墨毅轉頭看了看我,想說什麼,張了張口,卻終究沒說什麼,又把頭轉了過去,同我一樣,仰頭望著金雲大神。
“怎的?不跟我說說為甚被罰了?我也好替你想些法子,或是去求求情也好。”
墨毅仍舊是不說話,雖仰著頭,卻把眼睛閉上了。
我見他並沒有說的意思,便又對著大神拜了一拜,起身準備離去。
“我有個事情想向你問明白。”我走到門口時,墨毅突然開口與我說道,我停了腳,等他下麵的話,他約莫也知道我住了腳步,自顧自地說繼續,“我阿爹跟我說,你是他的伢仔,故而他不能應了我娶你。我隻問你,這是不是真的?”
這時,我便已經猜著是怎麼一回子事情了,卻不知道該怎麼回他的話。
是啊,正如淑姨之前說的那樣,我來到這裏,便有借著墨淳熙絕了墨毅娶我的念想。
可是,為甚在此刻,我的心裏卻有些隱隱的不忍起來?
尋思了許久,卻終究不曾找到答案。
我歎了口氣,轉了身卻仍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有些落寞的背影,說道:“那末,在你心裏,你是希望我是也不是?”
“我私心裏不願意你是的。如果你不是我親弟弟,我便可以娶你過門。我心裏頭曉得,你現下歡喜的並不是我,不然那日也不會追著齊洋走了,然後一病便是幾日。但至少,我還有希望,盡管不大,可我可以爭,可以等。若你真的是我弟弟……”墨毅頓了頓,卻又不知道怎的繼續這個倘若,擱在那裏,生生地刺痛著自己。
他說,他可以爭,可以等。
是啊,正如墨淳熙那樣的,為了爭九娘,最終將九娘送入不複。為了等九娘,又把自己送入了深淵。
這個墨毅,是想學他的阿爹麼?可惜,我並不是我娘親,甚至有些拒絕自個身上任何與她相似的物什。
包括這副眉眼間的氣韻,還有愈來愈重合的命運軌跡。
我想掙脫她的束縛,掙脫她帶給我的牢籠,找到真正屬於我自己的東西,包括喜歡,亦或是愛。
“那我大可以告訴你,我並不是你的親弟弟,我的阿爹和娘親都已經作古。”我終於為了走出那個幽暗的牢籠,放棄了之前想好的腳步。
墨毅突然間轉身看著我,眼睛裏滿是歡喜。我俯瞰著仍舊跪在蒲團上的他,一瞬間有些不確定,這麼做到底是對是錯了。
“這麼說……”
“我的阿爹是齊恒天,娘親是魏九娘。”不等他說話,我自顧自的說道。
意料中的,墨毅愣了好一會兒,臉上的欣喜也漸漸淡去。
驀地,他起身衝向我,將我緊緊地抱在他的懷裏,嘴裏不斷的呢喃著:“對不住……對不住……”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鬆開了我,我拍著他的肩說道:“這些事已經過去了,我也不想再做那些個多餘的事來。”
“你阿爹因著我阿爹慘死,你難道卻不想替他尋仇來?”墨毅皺眉,顯然,他並不太相信我的說辭。
我卻點了點頭:“在淑姨臨走的前晚,她將十多年前的故事跟我講了。所有的恩怨情仇,包括她自己的。我那時想,若我是她,我一定會討債去。可是,淑姨卻說,她不曾想過向誰討債去,現下看看墨淳熙的樣子,讓他一輩子都記著他欠自個的,讓他一輩子都等一個不可能回來的人,心裏的那些個怨、那些個仇,便也都不算什麼了。冥冥之中,墨淳熙給自己設了一個牢籠,恐怕終究這一輩子,他也無法放自己出來。若我這時向他索債,他便少了一份負擔,之於我,卻多了一份卸不掉的枷鎖。”
所以,不尋仇,便是尋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