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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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九娘啊,我看到你的畫像掛在這祠堂裏已經十年了。
他說:我的心,還有我的整個身體,都希望能夠聞聞這畫中你身上的餘香。
他說:九娘啊,我碰見一個長相和你很相像的人,我迫不及待的呆在了他的身邊。
他說:多想他就是你啊,這樣的話,我們每天都可以對著銅鏡,我給你的麵上貼上花黃。
他說:那場龍舟賽,為什麼我會輸呢?大概是我太輕狂了吧。
他說:我輸了龍舟賽,那把彎月刀屬於了墨毅,卻不是我齊洋。
他說:在看到墨毅將那把刀送給那個人,他們擁抱在一起的時候,我才如夢初醒。那個人不是你,你也不是那個人,你們倆畢竟不是同一個人。
他說:拜這場輸局所賜,幸好我醒悟的早,還沒有到兩鬢斑白的時候才發覺到。
這麼快……
我癱坐在了一邊的木椅上,良久都沒有回過神來,眼睛卻始終盯著那潦草的五十多個字。那些字,卻越發的生疏起來,我快要不認得他們了。
我恨自己讀懂了這律詩,恨自己上的那幾年的學……
這麼快,夢就醒了……
是他的夢?還是,我的夢?
我飛奔出屋子,碰著個人,也不管說的話有些子的胡味,便問:“看著齊洋在哪裏去了?”
那人指著祠堂的方向,回我道:“大約是在祠堂,前兒我路過那兒的時候,正見著少當家的關祠堂院子的門……”
順著他指的方向,我很快便看到那一片的桃林,還有滿地的落紅。
門是虛掩著的。透過門縫,我看到,齊洋站在一幅畫像跟前。他的眼睛,還有手下的筆觸,都在無聲的描畫著那幅畫上的人。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的認真,也罷,我也不曾與他處過多長的時間。
是罷……我也從未想過,他為甚會接受我,為甚,對我會有些許的喜歡,又為甚這麼輕易的就將那個誤會放下。
從那盯著畫像的定定眼神中,我終於知道了那個我未曾想過的,問題的答案。
心底的某個角落似是破了一個洞,疼,而且有絲絲的冷風湧入。
那幅畫上畫的,正是魏九娘,我的娘親。
可是,我終究不是個直爽的脾性,做不出甚麼厲聲責問的氣態來。
我直起身子,猶豫了片刻,還是敲了敲門。
與先前的那次不同,今次我緩緩的推開了這扇泛著清幽香氣的木門。庭院中的風從我身邊吹進了祠堂,掀起了牆上那些畫像的一角。
齊洋忙一隻手抓住了那張畫飛起來的角,然後皺著眉,麵帶慍氣的轉過頭看我。若我不曾見過那首詩,我許是會歉意的一笑。可如今,我的心底輕輕的抽搐了一下。
“怎的又跑到這裏看畫了?下頭的人說,你整容的呆在祠堂裏不出去,難道就是為著這些個畫?”我臉上笑著走過去,“就把我一個人扔在屋子裏,自個兒卻跑過來,太不講道理了罷。”
“對不住。”齊洋卻不怎麼理我,繞過我走到門前,將那門掩了,複又回來拉起我便向祠堂的後門走去,口裏一邊說道,“你怎的又到這裏邊來了?有甚麼事兒,咱到後院的石階上說吧。”
我的眼睛卻定在了他剛剛專注的那幅畫上。
九娘,也便是我的娘親。故而,我眉眼中的氣韻帶著七八分的相像。這個淑姨跟我說過,不然,墨淳熙也定然不會巴巴的讓我跟著他去大寨。
可相像畢竟是相像,我不是我娘親,我和她之間還有許多的不同之處。譬如說,我的眉是臥蠶眉,而我娘親是柳葉眉;我的唇帶著壓在特有的稚嫩與厚實,而我娘親則多了幾分輕柔的豔麗和嫵媚。這樣的一個妹伢,真難怪道墨淳熙與我阿爹搶成這樣,墨淳熙在她故去了這麼些年,仍舊難忘她的音容。
“這便是魏九娘,我的娘親?”我仰頭看著畫,嘴裏卻是問的齊洋。雖則我並不曾看他,卻仍舊感覺他眼中掃過的些微震驚與慌張,於是,我轉身看著他,左手指著畫上的九娘,問:“原來,我和她竟長得這麼想象……隻可惜了,我不曾見過她一麵,隻能通過這幅畫看她。”
“親母子,自然長的像的……”他笑了笑,回我道。
“誒?我聽人說,淑姨自小便與我娘親交好,故而在我娘親身後,一直將我養這麼大。如今,她便要走了,可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呢。”我裝作想到了什麼,裂開嘴佯笑說道,“不如,我們便把這幅畫送給她,權當做個念想罷,怎樣?”
“可這幅畫有甚麼好的?淑姨怕是也不稀罕的吧。要不,咱還是挑其他什麼有些子意涵的物件罷。”齊洋有些急切起來,忙說道。
“要說對淑姨來講,那最有意涵的物件,這兩寨上下,怕是沒什麼比得過我去。怎的?你是想把我送給淑姨,一同帶走呢?”
“我可不曾說過那樣的話。”
“那便這樣吧,要麼這幅畫讓淑姨帶走,要麼我便跟著淑姨離開,你倒是希望哪個?”我拋出了個二選一,想看看在他的心裏,是不是我比較重要一點,是不是,我多想,他歡喜的僅僅是我,而不是因為這幅畫上的人。
“這話可問錯人了,原也不是我拍的板。再說了,即便我拍了板,淑姨也不定願意呢。”齊洋的樣子有些疑慮,便想著躲避開我的詰問。
我的心裏閃過絲絲的甜意,是的,我感覺我有希望,有希望獲得我想要的答案,便孤注一擲的繼續道:“這便讓你做主了!沒有外乎這兩個的選擇,也必然要在這兩個裏頭選上一個。”
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轉身又盯著那幅畫看了許久,卻一直不曾回我的話。
那份隱隱的期盼最終化作了一縷青煙,我在心底不斷地責問我自己,巴巴的來問這些有的沒的,還哪裏有你這麼愚笨的人?和一個已然故去的人爭氣?況且這個人有時自己的娘親?齊洋哥哥許是喜歡這幅畫,即便是喜歡九娘,便也是愛美之心。
於是,我笑著走上前,想拍他的肩,然後說:“我剛剛與你說頑笑話呢,你切莫當了真,生了我許多氣來。要是真生了氣,我便給你配個不是,好也不好?”
可不待我開口,齊洋帶著堅定的眼光看我,嘴裏說的話也擲地有聲。
他說:“文弟,我想,我會選這幅畫留在我身邊。”
那一刻,我想,他說得清楚,我也聽得分明。
我深深的望進他的眼裏,也篤定了他的心思。
心象生生的被人撕成了兩半,麵上卻要強的不想表露出來,生怕自個露了怯,被他笑了去,便跟著說道:“也罷,這原也是我不該問。卻不曾想,我娘親這麼討人喜歡。”
那頭不等齊洋回話,我便轉身向門外走去,一邊的口裏還說著:“淑姨這時候怕已經要走了罷,我們也該送送她去。這一別,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與淑姨一別,便不知何時再見;與齊洋一別,我不知是否仍有勇氣再重逢。
臨別時,淑姨同我說了好些的話,兩個人也掉了好些的淚水。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又好像好多話都不知道從哪裏說起。若不是一邊的齊羅天一遍又一遍的催促,若不是這浮橋隻有短短的半裏,我怕是要把淑姨送到天邊,淑姨也怕是要和我有道不完的別。
船,終究是開出了水寨,在我的視線裏越來越遠,最終轉了個彎,被青山阻隔住了。那一瞬,好像有什麼東西膈應著我的喉嚨,眼睛也泛起了酸,兩行清淚竟洗頰而下。
一旁的齊羅天將我攬進他的懷裏,一起凝望那平靜的水麵,許久許久。然後,他的手撫上我的麵頰,將我的淚痕輕輕拭去。
至始至終,我沒看到齊洋的影子,我也不曾問其他人他在哪裏。
倒是齊羅天在回寨的路上問了一句,有旁人回道:“還是像往常一個模樣,約莫一直都是在祠堂裏的,今日也並不曾見他出來過。”
齊羅天搖了搖頭道,混賬,卻不曾出來與淑姨道別,長得大了,卻越發的不懂規矩起來!
我卻明了其中的情狀,隻笑了笑說,“也莫要這個樣的說齊洋哥,他是性情中人,大約也是怕離別的,所以不曾來。”
齊羅天聽我這樣說,笑看我說道:“你可別這麼的護著他,他這脾性我是清楚的,野得很,也率直的真,但就少了一些性情。”
見我們正向著寨門走過去,想及今早進寨的心境,竟有些感慨起來。沒想到,這方短短的幾個時辰,竟發生了這許多的事情。
我隻不該來罷,不然,留個癡癡的念想也是好的。而現下,這樣自欺的念想恐怕也沒有了。我的心裏一片黯然,再沒了勇氣邁過寨門去。
“齊叔,家裏頭還有些事情要打理著,我這便要回去了。”望著門樓上的那幾個金閃閃的字,我裝作鎮定的說。
齊羅天微皺著眉說:“怎的都來了這樣短的時辰便都要走了?既然你淑姨我不曾留住,那是她不願在這傷心地再做停留片刻。你這又是為甚?難得來了一次,不玩個十天半月的便急著回去。難道,他大寨就是比我中寨好怎的?”
“卻不是為著這個,”我忙搖頭,“淑姨這便是走了,但家裏頭那些個物什,卻還要著實打理一下。不然淑姨哪天回來,看到家裏亂團團的,就是要怪我了。”
“這原也不難,我叫上寨子裏的幾個兄弟,替你回去打理便也就是了。你原本該是我中寨的少當家,這些個事讓底下的兄弟們去幹,原也當得!你便安心的留下再住些時日罷!”
“這中寨原是我的根,我終究是要回來這的,也不急在這一時。”我搖了搖頭,笑著回道,“可家裏頭的物什畢竟瑣碎雜亂,莫說我離開了中寨這些年,寨裏的兄弟認不認得我。便是他們識得我這個麵兒,動了寨裏的兄弟去幹這些小事,便也真真說不過去。再說,那東山頭畢竟是大寨的地段,若中寨的兄弟去了,沒被大寨人發覺便也就罷了。若是被發覺,不是又多出一檔子的事兒麼?為著我這些小事,再與大寨吵嘴拌架的,那以後等我回到中寨裏,可又要怎麼做人呢。”
齊羅天聽我說完,爽朗的笑了一聲,道:“我可不曾想到,文伢子你有這麼些的細膩心思。處處為著我中寨想著,也為著我這些的兄弟們想著,不愧是我大哥的伢仔!也罷,既然你要回去,我便差人送你過河。以後若是想過來看看齊叔,我便再差人送你過來。”
也不曾想著,這會是我最後一次來中寨。齊羅天抱著“文伢子以後便會常來”的心思將我送上過河的竹筏,話及一旁的人,讓他們將齊洋帶過來,好歹送我一程。我卻擺擺手,道:“不用了,又不是甚麼生離死別,以後便也會再見的,便不用哪樣隆重的送了。”
我抬腳踩上被水浸濕的筏竹,轉身望向那依山而建的水寨。
湛藍的天空,多多無狀的白雲,碧翠的山,不時地有山鷹從山林間躥出,將那山、雲、天連在一起。鱗次櫛比的一幢幢木屋依著山勢層層向上,在最高的中心點,有一幢高大雄壯的門樓,因離得遠,門樓裏看起來黑洞洞的。
心底,我還是想再看一眼他的身影的,即使遠遠地就站在門樓前,小小的也好。
竹筏輕輕推開水麵,竹撐沒入水中,激起的陣陣漣漪,還像清晨來時的那些一樣,靜謐而又柔和。
別了,我看著水麵上自個被漣漪撕碎的倒影,在心裏頭不知對誰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