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一章(修訂):玲瓏骰子道相思,誰道相思知不知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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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修訂):玲瓏骰子道相思,誰道相思知不知
    少年抱著長劍,懶懶靠在牆頭,施施然道:“你先輸光了錢物,繼而又將七當家輸給對方,最後無物可輸,被人趕出來了?”
    李思函一臉窘迫,恨恨道:“若不是那人點穴功夫著實了得,我二人也不會……天下之傾家者,莫速於賭,小生實不該答應那人,做了這糊塗事。”
    杜迎風頓時有些啼笑皆非,他萬萬沒料到,宇文無極沒有與他一道,是因為這麼個緣由。他又問道:“那人是否還說,若要贖人,就帶足銀兩再去找他?”
    “正是如此,你怎會知道?”李思函頂著一臉愧色,呐呐望他。
    “我能掐會算,自然知道。”少年神秘一笑,同時暗道:傻秀才,這賭坊裏頭不都是這麼個道道,有錢便將你奉若上賓,一旦你輸得精光,不僅要扒你一層皮,還要叫你去搶,去借,去賣老婆孩子抵債。
    他心中明白,卻不將之點破,佯裝無奈地大歎了一口氣道:“宇文兄進了這火坑,怕是再難有出頭之日嘍!”
    李思函念及昔日遭敵圍困之際宇文無極出手相協之誼,一咬牙道:“小生去把七當家換回來!”
    杜迎風好笑道:“這賭桌上自有賭桌上的規矩,這人是你正大光明輸出去的,願賭服輸,管你是親王貴胄還是販夫走卒,都要認這一套規矩,豈是你想換便換?”
    李思函於此一竅不通,是以被少年唬得一愣一愣,沒了主張,驚道:“那七當家豈不是……不成,小生即使豁上這條性命,也要將之救出來。”他急惶惶抽出背後的兩支判官筆,就欲往院落中去。
    杜迎風將長劍一橫,攔住他的去路,問道:“秀才,你賭之不過,也打之不過,憑甚麼去救人?”
    他拿劍將人撥至一旁,讓出道路,自顧自往院中而去,口中講道:“人是怎麼輸的,自然就要怎麼贏回來。”
    李思函刮目道:“杜公子,你會賭錢?”
    杜迎風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道:“不會賭錢……哪算得上是個男人。”之後,毫不理會對方漸漸紅赤的臉,大笑著邁著步子推開院落的大門。
    進到院中,一股更為濃鬱的香氣撲鼻而來。
    杜迎風站在天井裏,四下一望,見大大小小的盆栽置滿牆角邊隅,清一色均是蘭花,迎風招展,望之如荼。房屋外,一張石案橫在門前,案上一隻瓦缽裏盛了三粒骰子,看色澤形態,掂分量錙重,應是象牙製成。
    他熟練的執起骰子捏在指間把玩,拿胳膊肘推了推隨他一道進來的李思函,問道:“秀才,你們適才賭得甚麼花樣?”
    李思函尚在為他前一句話而氣悶,沒好氣道:“杜公子不是能掐會算麼,還問小生做甚麼。”
    杜迎風聞言,轉了轉眼珠子,一本正經道:“本大仙算出,你們方才就是使得這幅骰子,賭得是比大小。”
    遭他言中,李思函不由疑道:“難道清溪觀還兼教卜命算卦之術?”
    杜迎風心裏暗道:你二人連賭博都不會,不與你們賭最簡單的大小,難道還要置一桌牌九?口中卻與他講道:“師門秘技,不足為外人道,不過秀才你不算外人,改日我教教你。”
    李思函將信將疑地瞄了他一眼,道:“既是秘技,那便不要節外生枝,你學著便好,小生也用不著。”
    杜迎風笑眼看他,“李兄真乃君子也。”
    這話誇得李思函心頭一片舒坦。
    見少年又是嘿嘿一笑,李思函不解道:“你又笑甚麼?”
    杜迎風一眯眼,搖頭晃腦道:“本大仙還算出,我今日福星高照,逢賭必贏。”
    李思函側目看他,對此暫抱懷疑態度。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左等右等,久不見人出來。
    杜迎風往屋裏張望了一眼,繼而隨手拈起一粒骰子,吟道:“一尺深紅勝曲塵,天生舊物不如新。合歡桃核終堪恨,裏許元來別有人……這小小一粒骰子,其實也能代表相思之意,李秀才,這詩你可會往下接?”
    李思函頷首道:“自然能接。”他執起另外一粒骰子,往下吟道:“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杜迎風順著往下說道:“那你說,這屋主人又知不知我們回來是要找他翻本?”
    李思函搖頭道:“小生不知。”
    杜迎風將骰子舉到眉前,笑道:“骰子啊,骰子,你知不知?”
    他話音甫落,便見一個怪漢從屋內奔出,這怪漢瞧來三十餘歲年紀,一身短打裝束,發疏眉濃,腦門已近全禿,兩道眉毛卻似刷了濃漆,又密又稠。他奔到院中空地上,麵對著院中蘭花半蹲下身子,雙手抱頭,嚎啕大哭。
    他哭得淚涕縱流,肝腸寸斷,若是個嬌弱女子,如此痛哭必能博人憐惜,可他一個粗壯大漢,這般情形隻能叫人渾身不自在。
    他哭了半晌,也不見止,杜迎風抬步上前,道:“這位老兄,因何事傷心?”
    那怪漢微一抖肩膀,轉過頭來道:“咱家在門裏聽你們念詩,想到死去的婆娘,一傷心,便沒忍住。”
    杜迎風歎道:“可真是個癡情人,你婆娘知道你這樣思念她,泉下有知,也該欣慰了。”
    怪漢聽聞這話,卻哭得更是凶猛。
    杜迎風不解道:“你又哭甚麼?”
    怪漢聲淚俱下,一邊哭一邊道:“她卻是一點不寬慰,最近老在睡夢中責怪咱家。”
    杜迎風道:“你對她如此思念,她又為何要責怪於你?”
    怪漢拿袖子胡亂抹了眼淚鼻涕,道:“咱家答應每年殺夠一百壯丁祭她,但今年隻殺了九十七個,眼見便是年底,殺不夠數,婆娘天天晚上來鬧騰,叫咱家趕快找三個人下去陪他。”
    杜迎風聽他這話,心中不由泛起一股涼氣,望著這怪人的目光也沉了三分。他譏諷道:“你這婆娘胃口也真夠大,一年要一百個男人來陪。”
    怪漢騰地站起,指了他怒叱道:“不許你說她的不是!”
    杜迎風‘哦’了一聲,道:“她心腸這樣惡毒,死了還要害人,別人還說不得?”
    那怪漢大叫一聲,猛地撲將上來,要來鉗少年頭頸,口中喊道:“休要胡言!下去陪她是你們的福氣!”
    杜迎風腳步一錯,身體向後一仰,抬了下巴道:“這福氣小爺還真消受不起,你這麼稀罕,自個兒怎麼不去陪他?”
    怪漢臉上一呆,身形頓住,癡癡道:“是啊……為什麼不下去陪她,為什麼?”他捧起一盆蘭花,倏爾回過頭,道:“咱家不能去,咱家去了,誰來澆花?”
    杜迎風見他時而瘋瘋癲癲,時而癡癡呆呆,一時也辨別不出這人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
    怪漢盯著少年道:“你會吟詩,咱家那婆娘也會吟詩,蘭兒……是你回來找我了,對不對?”他伸出手來,一步一步朝少年探去,一麵走,一麵喚著‘蘭兒,蘭兒’。
    杜迎風瞥眼掃過滿院子的蘭花,心道原來他妻子就叫蘭兒,這份癡情倒不是假裝。緊接著,他一摸臉,嘀咕道:“誰是你家蘭兒。”
    他長臂一伸,將旁邊一人撈來擋在身前,指了指,朝那怪漢說道:“這‘蘭兒’也會吟詩,而且吟得比我還好。”
    李思函回眸怒瞠少年,卻見少年朝他笑露一口白牙。
    那怪漢垂下手臂,搖頭道:“他不是蘭兒,咱家那婆娘一手賭技鮮有人及,這秀才卻狗屁不通,還在咱家這裏輸光錢財,被趕了出去。”
    杜迎風暗道:說這人瘋傻,有時說話卻極有條理。他眸中閃過一抹思索,問道:“那你怎知,我的賭技就很高超?”
    那怪漢嘴角一咧,似又變得十分清醒。“現下是不清楚,我們賭上一把,不就知道了。”
    杜迎風聞言,摸了摸腰間,無辜的一攤手,道:“小爺可沒帶銀兩,要拿甚麼予你做賭注?”
    怪漢一擺手道:“那簡單得很,就拿你們自己做為賭注,輸一把,你可將這秀才留下,輸兩把麼,你再將自己留下。”
    杜迎風狀似明白地點點頭,道:“倒正好湊夠三人。”
    李思函越聽越覺不對勁,朝他問道:“甚麼叫作正好湊夠三人?”
    杜迎風拍了拍他肩膀,指了那怪人道:“這老兄一早便同我們講明白了,還缺三人下去與他婆娘湊一桌麻將,你與我,還有宇文兄,不恰好是三人?人家早算計好了,便就等我們自投羅網。”
    李思函經他提點,頓了一頓,繼而疑惑道:“既然他打的是這個主意,之前又為何將小生趕走?”
    杜迎風‘哈’了一聲,道:“不將你驅走,你怎麼會去搬救兵,不搬救兵,他怎能殺夠數?”
    李思函愣住。他想了一想,道:“他要殺人,自可走出門去,沒道理偏要在這宅院中守株待兔。”
    杜迎風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也要他出得去這個門。”
    杜迎風又道:“而我們也不得不與他賭,因為,我們有人質扣在他手裏。”
    李思函呆了一呆之後,道:“原來是欲擒故縱之計。”
    那怪漢朝他翻了個白眼,道:“咱家聽不懂你說得甚麼計,要賭便賭,不敢賭就走人。”
    他‘當啷當啷’將骰子投到缽中,將骰盅合上,左右搖晃了兩下,露出一副不耐之色,朝兩人道:“怎麼樣,考慮好了沒有,你們若是能贏,先前輸掉的那一人,便就讓你們帶走。”
    杜迎風走近那怪漢,雙手一撐石案,在一張石凳上坐下來,眯著狹眸看著他。“要論及琴棋書畫麼……小爺自是樣樣不精,但若談及喝酒博弈,那你可算是找對人了,而且能與賭聖手舒九宮一決高下,我正是求之不得,又何來拒絕之理?”
    李思函吸了一口氣道:“他便是舒九宮?”
    杜迎風指著那怪人兩道濃眉,嘿嘿笑道:“他若將這眉毛剃了,我也絕難認出。”
    舒九宮,江湖人稱賭聖手,既然能擔得起這個‘聖’字,賭技自是不凡,不過賭桌之上,往往技術在其次,其最關鍵的乃是運氣,這舒九宮就不知走了甚麼狗屎運,自出道以來,逢賭必勝,從未見輸。
    當然,於江湖上混出些名堂,僅僅會‘賭’是不夠的,倘若沒有一身硬本事,又如何能震懾住賭場中的那些牛鬼蛇神,是以,當眾人每每談及這賭聖手,都不得不提及他的另外一項本事,‘塹天指’。
    江湖上傳,‘塹天指’傳自西域密宗,能淩空發指,近能製人穴道,遠可攻敵不備,乃克敵保身之無上妙術,更有人言,其著指之處,點木木穿,點石石碎,且一中即離,一攻而退,令人防不慎防。
    被少年人一語道破身份,舒九宮伸手在眉毛上摸了一把,仰麵笑道:“看來咱家要讓人認不出來,非但要戒賭,還要將這眉毛也刮了去。”
    杜迎風繼續道:“不過近些年,江湖上關於賭聖手的消息,倒是鮮有耳聞。”
    舒九宮轉眼望著滿院蘭花,目露戚色。
    杜迎風將胳膊抵在石案上,以手支顎,緩緩道:“傳言,是因為其妻被仇家害死,而賭聖手為避禍端,才於江湖上隱姓埋名,並發誓此生再不進賭坊。”
    舒九宮目色一沉。
    杜迎風‘哎’了一聲,歎道:“就不知將你逼入這幅田地的,是何方神聖?”
    舒九宮沉聲道:“你沒有必要知道,你隻需清楚一點,那便是咱家的行蹤,沒有人可以透露出去。”
    李思函道:“我們與你井水不犯河水,你隻要將人交還,我們絕不會將你的行蹤透露出去。
    杜迎風聞言,但笑不語。
    李思函追問道:“小生說得有何不對?”
    杜迎風搖了搖頭,道:“隻有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緊的。”
    李思函聽了一愣,遂而怒瞪那怪漢,拍案道:“你……”
    杜迎風話鋒一轉,徐徐道:“不過我相信賭聖手在賭桌上,是不會說假話的,他這樣說,是因為他有必贏的把握。”他目光射向怪漢,問道:“是也不是?”
    舒九宮冷哼一聲,道:“廢話少說,怎麼個賭法,讓你來挑。”
    杜迎風掃了一眼骰盅,道:“也不必麻煩,就用這三粒骰子來賭大小。”他眸子一抬,望了他又道:“不過我有一個要求,倘若我贏了,你不但要將人放了,還要告訴我杜門的位置。”
    舒九宮倨傲一笑,道:“隻要你能贏,甚麼都好說。”
    “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杜迎風見他答應得痛快,眸光一閃。他啪一聲將攬雲置在石案上,威脅道:“賭桌上自有一套規矩,如果你賴賭,小爺便先斬你三根手指。”
    舒九宮將兩道濃眉一橫,不屑道:“規矩是自然,但你有何本事膽敢大言不慚,要來削咱家手指!”
    杜迎風掀唇笑了一笑,道:“聽說賭聖手最拿手的功夫,便是塹天指。
    舒九宮道:“你也不算孤陋寡聞。”繼而一揚濃眉,道:“怎麼,你想要來討教?”
    李思函聽了,一甩袖子,諷道:“雲雷天塹,金湯地險,名藩自古皋蘭。黃河橫亙皋蘭城前,扼守中原要道,其怒濤滾滾,聲勢如雷,被稱之為天塹,自是理所當然,你卻將自己的成名之技定名為‘塹天’,意思便是說,要將這黃河也翻倒過來壓在指下,賭聖手真是好大的口氣。”
    杜迎風卻不應聲,隻朝怪漢挑釁般揚了揚眉。
    舒九宮森冷的目光掃過兩人,一語不發,他伸出右手,將虎口撐圓,拿指尖朝地上隨意揮去,竟以指代筆,倏倏幾筆,在地上畫了個‘蘭’字。
    這王府中的青石板乃選以硬岩鋪成,堅實無比,曆時百年亦無磨損,他僅以指尖發力隨意揮劃,竟凹陷半寸,其內力可謂是登峰造極。
    李思函適才雖出言譏諷,此時卻也不由暗暗佩服。
    杜迎風擊掌道:“塹天指,指如鋼錐,鋒利無比,果然名不虛傳。”
    他站起身,邁步至這‘蘭’字之前,將頭一歪,皺眉道:“不過這字寫得歪歪扭扭,醜不拉幾,太是有礙觀瞻,還是擦去為好。”他袍袖一揚,於‘蘭’字上空輕輕拂過,就見那‘蘭’字已如同風掃落葉,於地上消匿無跡。
    一技驚豔!
    李思函細目一瞠,就見那整一塊青石板,平平整整,光滑若鑒。他移目望去,發現周遭的石板皆未遭到破壞,僅隻有刻了‘蘭’字的那一塊,向內塌陷了盈寸。
    這份功力,世所罕見。
    舒九宮倏然向少年望去。
    杜迎風與他對視,連目光也不偏斜。他這一手,不僅是挑釁,更是警告,便就是明明白白告訴你,小爺我坐鎮這裏,之後無論輸贏,你若想以武要挾,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舒九宮原本輕視的目光變得慎重起來,他將瓦缽晃了兩晃,啪一聲置在案上。道:“三局兩勝,你先請。”
    杜迎風重又坐回到石凳上,隻看了一眼,就以極肯定的語氣道:“開小。”
    舒九宮待要揭盅,忽地一隻手掌橫伸過來按在盅上。
    兩人抬目,見李思函沉著臉衝那怪漢道:“這賭具皆是你家的,誰知這骰子有無問題。”他微側過頭,又道:“方才小生吃了暗虧,你別叫他騙了才好。”
    杜迎風覷著他,驀地笑起來。“放心罷,這天下間,沒有賭徒能在小爺跟前耍花樣,而且我早先便已驗過,這骰子並無不妥。”
    李思函正納悶他甚時候驗過,忽地想起進門之時,他們執骰對詩的情景,莫不是那時……
    舒九宮一把甩開李思函的手掌,嚷嚷道:“去去去……你這窮書生,自己賭技不佳,卻來壞我名譽,咱家這骰子可是象牙刻的,比珍珠還真,哪有甚麼花樣!”他又朝少年道:“你確定是‘小’,那咱家便揭盅了。”
    杜迎風喊了一聲‘且慢’,使兩根手指按在那怪漢手背上,睨了他道:“方才的確是小,不過現在麼,確是‘大’。”
    舒九宮心裏又驚又疑,暗道這偷梁換柱之技自己早便練得爐火純青,這少年難道真慧眼如炬,一眼就瞧出蹊蹺?他裝成一副不耐之色,嚷道:“真確定了?還換不換了?”
    杜迎風眉峰微挑,看了他道:“你不換,我自然就不換。”
    見兩道犀利清冷的目光襲來,舒九宮心下一凜,冷哼一聲,將骰盅揭開。
    四五六,大。
    杜迎風好整以暇地將瓦缽骰盅撥到身前,朝他道:“該你了。”遂即將骰盅蓋上,隻隨手輕輕晃了一下,便將雙手撤開,然後靜靜等著。
    舒九宮瞪著骰盅,目露遲疑,片晌之後下定決心道:“大。”
    杜迎風道:“確定?”
    舒九宮嗤笑道:“咱家又不是你這初出茅廬的小子,舉棋不定。”
    杜迎風聳了聳肩,揭開骰盅。
    缽內三枚骰子,確實是三五六,大。
    但這三枚骰子豎疊在一起,隻最上一枚露出個三,也便是說,隻有三點,小。
    見他擲出個一柱擎天,舒九宮雙目一瞠,叫道:“你小子耍陰的!”
    杜迎風無辜得一攤手。“你自己手氣不順,何怪他人。”
    舒九宮憤憤攬過骰盅,左右滑動,上下傾晃,啪一聲置在桌上,道:“小子,該你了。”
    杜迎風盯著那骰盅,撇了撇嘴,不屑道:“怎麼賭聖手隻會學別人玩剩下的花樣。”他伸出食指,朝對方晃了一晃,道:“隻有一點,小。”
    舒九宮望著少年的眼神,便像是見了鬼一樣。
    杜迎風睨了他道:“怎麼,不敢揭?”
    舒九宮在這挑釁的目光下,緩緩揭開骰盅。
    誠如少年所言,三枚骰子層層壓疊在一起,最上一麵大刺刺是個一點。
    杜迎風搓了搓手,不客氣地將缽兒盅兒移到身前,一邊搖晃一邊道:“看來小爺今天手氣挺順。”他‘咚’一聲將骰盅重重擺到案上,眯著眼笑道:“賭聖手,這一把你若再輸,可便沒有機會咯,請罷!”
    舒九宮陰著臉,額頭太陽穴突突跳動著,如果可能,他真想一指頭按死這少年,但是他不能,非但不能,還要與他再繼續賭下去。
    他賭聖手賭遍天下,何曾遭受過此等奚落,他從來都是站在勝利的一方,看別人落水狗一般的醜態,他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試圖找回那種福至心靈之感,須臾之後,他舒了一口氣道:“開大。”
    杜迎風眨了眨眼,道:“可我聽著不像是開大,像是開小……若不,你再考慮一下?”
    “……”舒九宮原本已經篤定,卻被這少年一說,又開始猶豫,他鮮少有這般遊移不決,因為這一點正是賭門中的大忌,曆往每一次賭博,他除了靠耳力,眼力,便是憑借那稍縱即逝的一絲靈感,而今日,在這少年麵前,那種感覺卻一次都不曾出現過。
    他暗罵一聲見鬼,一雙眼睛死死盯著骰盅,仿佛要通過目光將這一層遮罩生生洞穿。
    杜迎風等了片晌不見他應聲,便催促道:“不改的話,小爺可便揭蓋了。”
    舒九宮遲疑道:“慢著……是……是小。”
    杜迎風奚弄道:“怎麼賭聖手也學我這初出茅廬的小子,變得如此舉棋不定?”
    舒九宮眉宇之間焦躁之色更甚,不耐道:“少廢話,就是小!”
    杜迎風笑眯眯道:“不改了?”
    “不改了!”
    少年揭開骰盅之時,舒九宮不由幹咽了一口口水,待骰盅完全被揭開,他才長長舒了一口氣,一抹頸上,竟已沁出了一層的汗。
    盅內,赫然便是二二三,小。
    杜迎風嚷嚷道:“哎?果然被小爺言中了,早知便不告訴你了。”他將賭具推將過去,嬉笑道:“好懸,差一點兒你便輸了。”
    這一把,舒九宮雖是贏了,卻感覺不到一絲喜悅之情,在他心頭,仿佛被放了一塊千斤重的巨石,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他用力搖晃手裏的骰盅,仿佛要將這沉重之色搖出體外,卻越搖,越被這一聲緊接一聲的‘嘎啦嘎啦’的聲響,攪得心神不寧。
    的確,若不是少年那一句話,適才這一把他便就直接輸了。
    可這少年為何要提點自己?是故意?還是無意?
    難道他事先,已知曉盅中的點數?
    骰盅於他掌中不停翻飛,他神情疑慮,眼光閃爍,顯然受這少年一番似是而非的胡言亂語影響甚深,失了分寸。
    杜迎風敲了敲桌子,提醒道:“賭聖手,這骰子都將要被你晃爛了,可好了沒有?”
    他這一句賭聖手,此時舒九宮聽來隻覺諷刺,他‘啪’一聲將骰盅拍在案上,但見那骰盅下的瓦缽受他內力所至,有一半嵌進了石案之中。
    這一次,杜迎風卻是連看都懶得看上一眼,便就隨口說道:“三個六,豹子。”
    舒九宮咧開嘴角,驀地大笑出聲,他幾乎不給少年反悔的機會,便就一舉掀開骰盅。
    六六六,豹子。
    杜迎風也笑的十分歡暢,道:“我就說今日一大早喜鵲臨門,定是吉星高照,果然是隨便一猜就是一個準兒。”他又向舒九宮抱了抱拳,嬉笑道:“承讓,承讓。”
    舒九宮蹬蹬蹬連退了三步,難以置信得望著這個結果。“不可能……絕不可能……”
    杜迎風嘖嘖道:“搖出這豹子的幾率雖低,卻也絕非不可能。”
    舒九宮隻感到自己背脊上的冷汗蜿蜒而下,頃刻間便浸透了衣襟。“絕不可能,這明明是小,怎麼可能變成三個六……”
    杜迎風截住他的話,神色一變,拍案而起,拿一隻指頭準準對著他的鼻尖。“你說明明是小,難道你事先便知裏麵會是甚麼——你出千!”
    舒九宮陡然震動了一下,他回過神,陰沉得盯著少年,質問道:“到底誰出千?”
    杜迎風攤開雙掌,平方於石案上,好笑道:“這骰子是你搖得,骰盅也是你揭的,你說是誰出千?”
    舒九宮瞠著雙目,盯著少年那雙白皙的手掌,的確,對方連碰都未碰過賭具,難道是自己的手藝退步了……不……絕不可能,可是,到底為甚麼,明明應該是二二三小……為甚麼……他雙眼睜得極大,神情漸漸由疑惑轉為驚恐,他抱著頭蹲下身子,夢囈一般重複道:“不對……不對……”他臉上肌肉扭曲,身子不由自主,瑟瑟抖動。
    李思函愣愣看了半晌,一指這怪漢,道:“這人莫不是瘋病犯了罷?”
    話音未落,便聽那舒九宮陡然發出狼嗥也似的慘叫,一把將攔在正路上的李思函推開,朝院外奔去。
    李思函不料他突然發瘋,措手不及被他推到了地上,盯著那人離去的方向道:“……真的瘋了。”
    杜迎風將手裏把玩的骰盅隨意拋在案上,口中連道可惜。
    李思函站起身來,整了整衣冠,奇道:“這人都叫你趕跑了,還可惜甚麼?”
    杜迎風輕歎道:“可惜再沒有機會,向塹天指討教幾招。”
    他從石案上站起,繼續道:“這院落那麼多間屋子,搜尋起來也頗為費時。”他抬目往周圍環視一圈,繼續道:“秀才你負責東屋,我去南屋及西屋,分頭搜尋,也便快上一些。”見對方應了一聲,他又大致描述了一下供台的形狀、大小,並囑咐他尋到之後立即銷毀。
    李思函往東屋去了,杜迎風推開南首一間屋子的大門,先將耳房看過,再於外廳巡了一圈,然後一撩門簾子,欲往內室而去。
    卻一步還未踏入,便仰著脖子維持個奇怪的姿勢退了回來,他連退兩步才將身體站直,解下佩劍,使劍鞘挑開門簾,露出簾後一把寒光熠熠的鐵刃。
    這鐵刃兩頭分別安紮在左右門框之上,橫於成年人頸項的位置,刃身極薄極窄,再加上屋內光線昏暗以及布簾的掩蓋,不留神絕難發現,疾步而行之下,便是腦袋搬家了還不知是怎麼個情況。杜迎風拿手摸了摸脖子,暗罵一聲瘋子,沉著個臉矮身進去了。
    內室裏,桌椅歪斜,床榻淩亂,翻倒的食物搞得地上一片狼藉。
    杜迎風取下牆頭懸掛的一柄寬刃長劍,伸指拂了一道,喃喃道:“逐影在此,那他必定離此間不遠。”他拿劍鞘挑開床帳,敲了敲床頭與床尾,再往床下探了一探,試圖找出機關暗簧,半晌後無果,他又提了劍在房中東敲西叩,搬櫥挪櫃,卻也是徒勞無功,他坐到椅子上,捏了下巴暗暗思索道:難道不在這南屋之中?
    他起身離開座椅,不料懷中墜下一物跌到地下,隻聽‘哐咚’一聲,空洞而悶沉。
    少年聽這聲響,嘴角一勾,俯身拾起玉佩,衝了它笑道:“閣主,你還真會指路。”
    他小心翼翼收好玉佩,踢開桌椅,於地上摸索了一陣,少焉,他摸到一處輕微的凸起,用力向上一拔,一條鐵鏈應聲而出,再就見地麵上一塊石板向旁移去,露出個可供一人通過的入口。
    杜迎風想也不想便縱身跳入,落地之後,他吹亮火折在暗道裏約莫走了十餘步,便就見一道鐵門橫在路上,那鐵門半舊不新,上頭落了好幾道大鎖,鎖上赭紅斑駁,不知是凝固的血跡,還是腐蝕的鐵鏽。
    聞一陣腐臭之氣自門縫中透出,他皺了皺眉,舉劍砍斷大鎖,推門而入。
    密室三丈見方,以梟磚鋪砌而成,兩壁各豎一排棺槨,共有二十二副,正中擺了一盤石磨,那股腐臭之氣,正是自這磨中散出。杜迎風緩步向前,湊近石磨一看,便就轉過頭去,捏了鼻子罵道:“果然是瘋子才能做出之事。”
    他拿手扇了兩道,試圖揮去這股惡臭,再就走向左側,一一移去棺蓋,見十一副棺槨皆為空棺,並未裝殮屍體,於是走向另一側,複做方才之事,待揭至第六副棺槨,他哐一聲將棺蓋甩到地下,將一個人從棺中扶將出來,平放到地上。
    這人劍眉長軒,臉龐剛毅,雖是一身緊沉利落的便行裝束,卻穿綢裹緞,細節之處都極盡講究,不是嵐山閣七當家宇文無極又是誰。
    此時他麵龐泛青,雙目緊閉,不像是活人臉色,杜迎風拿手指探其鼻端,一絲生氣也感覺不到。他心裏一慌,又一翻手捏了對方的手腕來看。
    脈息全無。
    少年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他緩緩撫過逐影暗沉的劍身,來來回回,似要在劍上刻下自己指尖的溫度。
    須臾,他跳將起來,一把揪起男人的前襟,狠狠一拳朝對方臉上砸去,叱道:“宇文無極,你這個窩囊廢,小爺看錯你了!”
    一拳之後,第二拳緊跟著落下,伴隨著少年的罵聲,一拳重過一拳,直打到第七拳,少年的拳頭倏爾落入一隻大掌之中。
    盯著那隻將自己拳頭包圍的手掌,杜迎風雙目驀地睜大,他將視線緩緩下移,正瞧見被自己壓在身下的男人,一雙銳利的鷹目飽含笑意的望著自己。
    “杜公子這是準備將我活活揍死,還是要把我從死裏揍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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