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時光倒流四十年  第六十章 夢境(上)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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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家、官家請節哀趙中令已經去了……”宰執們悲傷的臉孔在眼前無限放大、放大,每一個皺起的紋路都凝成狹長而沉厚的陰影,死死地刻在他心中。
    七月的日光折射在大殿內玄色的地毯,烏黑的顏色隱隱映出金光,詭異的緊。趙匡義睜開眼睛有些茫然,他不是方才還在和趙普膩膩歪歪麼,為何一轉眼趙普就去世了?他隱約覺得有哪裏不對,皺起眉努力回憶到底發生了什麼,但眼前的境況已經容不得他多想。
    大臣們已經在爭論由哪位宰執照料魏國公府上後事,禮部已經在籌備著追贈、吊慰、下葬的規格以及對其子孫的褒錄,以及……可哪位翰林學士或是知製誥上墓表。
    吵吵嚷嚷亂作一團,擾得他頭痛欲裂。但頭腦也因著疼痛而逐漸清明,那一刻似乎恍然大悟,方才所謂的纏綿,隻是南柯一夢而已,夢醒麵對的卻是他已經離去的事實。
    還真是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啊……
    他強忍住掩麵長泣的衝動,冷冷地告訴他們,神道表,朕親自寫。
    事到如今,在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有資格,去評判他漫長而起伏不定的一生。
    有些話語還來不及向他說出,倘若這次不寫出來,便真是要爛在心裏,血肉淋漓地橫亙一輩子了。
    恍恍惚惚地執筆,幾乎是不假思索,承載了三十六年悲傷到無以複加的歲月的筆墨行雲流水般傾瀉於紙上:
    “唐堯在位,聖賢謂之葉符;虞舜得人,天地以之開泰……”
    “太祖光宅天下,龍躍商丘,知有佐時之才,早定君臣之契,擢為諫議大夫、樞密學士,仍頒金紫以榮之……”
    “朕於早歲,嚐與周旋。而節操有恒,始終無玷。荷台鉉之任,處輔弼之司,既集大勳,薦膺典冊……”
    “悲風颯颯,夜杳冥冥。谘嗟永隔,精魄長扃。喪此貞純,曷終暮景。魂影已沈,去路斯永。廟堂師傅,丘壟幽泉。勒銘翠琰,不勝潸然。”
    那是少年時的孺慕、青年時的爭執、壯年時的別離、老年時的淡然……
    清瘦的的身影在殘陽之下無限綿延,烙在他心裏化作回不去的年少歲月,哭過,笑過,得到過,失去過,到頭來不過一場溫存的曖昧的躲躲閃閃欲說還休的舊時光……
    停筆的那一刹那,他分明看到有什麼滴落在素宣上,未幹的最後一筆氤氳成一片水墨。
    恍惚間,四十年的歲月呼嘯而逝,耳邊隱隱約約寥落著盛大而蒼茫的哀歌。
    是誰在兄長締造的盛世裏淚流滿麵。
    趙普正在屋子內踱步,卻驚訝地發現屏風上被題了詞,勾畫著秀麗山水的屏風上墨跡未幹,分明新題上不久: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嶽悼亡猶費詞。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他落在熟睡的人身上目光更加複雜——他分明不及弱冠,方娶了嬌妻,本應該是新婚燕爾誌滿意得,誰料落筆卻是一首悼亡詩。但細看之下大吃一驚:短短的八句詩卻是用了草、隸、行、篆、等八種字體寫成,更驚人的是,這八種字體看著都極其老練,像是練了數十年。尤其末了一句“報答平生未展眉”,那一筆飛白體顧盼生姿,不亞於當時名家。
    他正暗自疑惑著,冷不丁已經熟睡的人用淒涼低沉的聲音低吼道:“魏國公的神道表不勞爾等操心!朕親自來!”
    ……朕?趙普心下一驚,快步行至床前,發覺趙匡義死死地閉著眼睛,眼珠亂轉,眼淚卻不斷地留下來,麵色是不正常的潮紅,分明是被夢魘著的模樣。
    他拍拍他的臉頰,試圖見他喚醒:“匡義?”
    對方沒有半分反應,仍在夢中。
    殘陽隱沒,場景卻突然變換,依稀是太平興國六年趙普奉召回京,政事堂裏那一場並不愉快的重逢,那一個金匱之盟的笑話。
    清瘦挺拔的身姿已被沉甸甸的歲月壓得略顯佝僂,清亮的眼睛早已鐫刻了厚重的風霜,便仍是撇開眼看向遠處巍巍宮闕,並不主動向他說什麼。
    趙匡義暗自惱恨,卻猛地聽見那人的聲音好像自很遠的地方傳來:“匡義。”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在滁州城裏相逢時的名字,多少年不曾提及
    仲怔間,那人卻靠過來,眸光幽深,聲音低沉:“太祖已誤,陛下豈容再誤耶?”
    趙匡義勃然大怒,伸手揪住眼前人的衣襟“趙普!先皇果真是朕殺死的又如何,你又有什麼資格說先皇已誤?!”
    趙普正伸手替趙匡義拭汗,那人卻猛地揪住他衣襟,他嚇得渾身一抖,來不及去握他的手,又聽見趙匡義咬牙切齒“先皇果真是朕殺死的”雲雲。他登時變了臉色,更加用力地搖晃著對方肩膀力圖讓他從這個詭異的夢境中醒來,好不容易將他晃得睜開了眼,卻是冷冷地直視他一眼又閉上,口中是陰沉的低喃:
    “朕幾於誅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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