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佛有炸雷落在耳邊，趙普被他的話嚇得毛骨悚然，那一瞬間竟有落荒而逃的衝動。但他到底不是常人，最終還是冷靜下來，現在最重要的是盡快將他弄醒。莫說其他，便是那一句“朕”的自稱，倘若教旁人聽了去，足以斷送他身家性命。
    他咬了咬呀，端過桌案上的涼茶朝他潑了過去。
    冰冷的液體激的趙匡義渾身一抖，眼睛睜開，卻是顧不得擦去臉色的涼茶，隻是緊緊揪住趙普衣襟：“現在是什麼時候？”
    趙普看了看窗外已經暗下去的天色：“大致是酉時末。”
    “我是問你是何年號！”
    “顯德五年啊。”趙普疑惑地看著他突然平靜下來的麵色和眼底放佛什麼東西失而複得的喜悅，莫名心疼，抬手撫上他眼角眉梢，將水痕擦去，“又做噩夢了？”
    感覺到船穿行在江麵上的顫抖，入目是溫暖的燭光和溫和的笑臉，趙匡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還好……隻是個夢而已。”
    萬幸，是夢的隻是前世的不死不休，而不是此時的恩愛纏綿。
    “夢到什麼了？不住地說胡話。”趙普解下他濕了領口的外袍，又替他蓋上被子，看著他額頭的冷汗，心疼不已。
    “一些糾纏我很久的噩夢而已……”趙匡義說到一半，想起什麼似的坐了起來，烏黑的眸子直直地盯著他，“則平，我是不說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趙普暗自苦笑，他怎麼能告訴他那荒唐的自稱，還有……麵對著他是那一句凶狠而悲哀的“朕幾於誅卿”？隻能安撫地笑了笑：“無妨，夢話總是當不得真的。”
    看著趙匡義仍舊驚疑不定的神色，趙普笑著錯開話題：“不過，二公子這毛病非得改改，不然萬一哪天晚上你睡你妻子旁邊，突然又哭又喊‘則平不要不要’可讓她如何是好？”說罷便瞧見趙匡義一張俊臉瞬間扭曲，既羞又怒的神色讓他忍不住將人摟在懷裏，“好了，並非故意戳你痛腳……莫想太多，我這就出去找大夫給你開個安神的方子。”
    “這是在船上，你到哪裏去找大夫？”趙匡義斜睨他一眼。
    “誒？你不知道鄭王身邊跟著南唐宮裏的禦醫？人家可比咱們金貴的很，到哪兒病不著的。”趙普酸溜溜地丟下這麼一句，轉身找禦醫去了。
    身後人待他走後，無力地閉上了眼，蒼白的臉色泛出一絲苦笑。
    ——前世痛苦不堪的記憶，究竟何時才能徹底地抹去……
    ……
    夕陽早已沉下，波瀾壯闊的江水盡頭，濃紫映射出熱烈烈的一片，依稀是天水交織，上下一色。船艦投射在江麵上的暗影隨著水紋晃動，影影綽綽招搖起點點波光，暗藏了初夏的暖意。
    趙普出得房門，徑直去尋那醫官的住所，卻不料方行了幾步，甲板前方猛地出現了一個灰色的身影，直直地向他走了過來，微涼的風拂過，拖在地上的長長的影子左右晃動，隱約帶了詭異。
    趙普舉目四顧竟無兵士把守此處，不由得眉心一跳，暗道這又是哪裏來的怪人。
    “滁州際會舉世知，十年身在鳳凰池……”灰衣人方對著趙普吟了這麼一句，誰料對方譏諷地笑道：“這話兩年前就有人說過了，你與那人是一夥的？真是謝過爾等吉言，他日富貴，某斷不會少了貴寺香火錢。”
    世間男兒有幾個沒有野心，不盼著一飛衝天出將入相，趙普自然也有這胸懷。這話兩年前他並不相信，可如今趙匡胤已位極人臣，柴榮強極易折，他死後，又有何人能彈壓，或者說有何人有資格彈壓趙匡胤？倘若真能與軍中諸將策劃一場黃袍加身，縱使他並非唯一謀士，但終究是最初班底，這從龍之功……
    除卻治國平天下的誌氣，趙普承認自己有野心有私心，可這野心應是深藏心底，至少現在不能表露出來，至少不能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拿來試探招惹。是以他心底雖慨歎著，麵上仍是不屑一顧。
    那人倒也奇怪，聽他這嘲諷之語並不急於解釋，反倒繼續又幽幽道：“饒是你心裏那人榮登大寶，你得以萬人之上，卻也敵不過身旁野心家，為一己之私害你二人性命……”
    趙普聯想到上一次，隱約猜測出他話裏的野心家是誰，隻是那人分明看起來涼薄孤傲、沉珂羸弱的模樣，雖也陰冷，但更像是背負了太多卻躲不開’不得不苦苦掙紮於地獄間的可憐人，並不見野心家的氣度。
    隻是……方才那人一句“先皇果真是朕殺死的”和對著自己的“朕幾於誅卿”，又不像僅僅隻是一個噩夢……
    “魏國公，若要保命，還是遠離趙廷宜罷！”灰衣人丟下這麼一句，轉身不見。
    趙普聽著人的意思，‘魏國公’似是喊的自己，但聽起來倒像是諡號，真是莫名其妙……突然又記起那一聲淒厲的“魏國公的神道表不勞爾等操心！朕親自來！”，聽著語氣，果真是替一個過世之人寫祭表的。於是心中更是疑惑不安得緊。
    隻是……他本以為這人是針對趙匡義的，怎得又扯上一個素不相識的趙廷宜？
    心中不安的預感愈發強烈。
    暗影處有人清秀的臉上陰冷不斷蔓延開來，薄唇輕勾笑得詭異。若非他想去趙匡義那裏一探究竟也不會聽見那兩句話……
    嗬，萬萬想不到的是，那前世作惡多端的惡魔竟也同他一樣重生一次。隻是，那般喪盡天良之人憑甚麼輕易得到救贖輕易得到想得到的東西……他活該這一生受盡噩夢糾纏，不得好死。
    你有兩世的心機，我有兩世的恨意，這場見不得人的爭鬥，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