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時光倒流四十年 第四十二章 明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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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中誰的氣息撲麵而來,溫暖幹燥而清爽,在這血流成河的人間煉獄前竟讓人格外的心安。被人擁進懷裏的那一刻他再也無法隱忍,有什麼東西不受控製地湧上眼角,那句埋在心底數十年日日夜夜折磨他嘲諷他的話終於被說出口:“則平,我……怕……”
是了,他害怕。多少年來藏在內心最隱秘處卻從不消退的,深深地恐懼。
他一直懼怕去想象,在他倉皇逃竄之後群龍無首的宋軍,是不是也如今日那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一樣,被人砍成幾段……
他一直懼怕著去承認,天子之敗亦如同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櫓……
他一直懼怕著去明白,大宋國庫空虛國力衰退,先帝積攢十數年的金銀糧帛被揮霍殆盡,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他空有自不量力的目標卻沒有與大宋子民同生共死的勇氣……
聽到這般強硬涼薄的人顫抖著說他害怕,趙普既心疼,又覺得他這樣比硬撐著不肯說出來要好得多,於是溫言道:“我一介文人都沒哭,你看你……。”撫了撫他額前的碎發,察覺到懷裏的人顫抖地厲害,於是他低聲道,“我在這裏……一直都在……莫哭。”
於是思緒被拉回,腦中逐漸清明。他咬緊牙關,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這裏是楚州,這場戰役是柴榮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討伐江南,主角是皇帝與他的兄長,所有的勝敗榮辱生死存亡,都與他無關。與他……無關。
良久,他深吸一口氣,逼迫著自己忽略掉強烈的不適感,緩緩起身站直,一如雪地裏挺拔的青鬆。北伐失利的確是他一生的魔障,但他現在還不能認輸。
背後是無數被他拋棄的生靈的血和淚,還清這筆債之前,或者是又一次輸給命運之前,至少,他不能輸給自己內心的魔障。
……屠殺到半夜,城中百姓無論老幼,不餘一人。
浩浩蕩蕩的軍隊湧進城中,馬蹄在一地的血水與屍身中奔馳而過,粘稠的地麵發不出一絲聲響。於是天地間一片寂靜。
柴榮下馬,將韁繩交予侍衛,任由侍衛將他引向早已清掃幹淨的、在這場戰役裏僅存的一座民間富商的宅院,隻是回想起一路走來見到的堆積如山的屍體,一絲悔意湧上心頭。
他自知自己脾氣素來暴躁,一怒之下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就如同方才那荒謬殘忍的命令。他可以指日為誓,在進攻楚州之前,他絕無屠城的念頭。隻是這小小的一座城池竟久攻不下,還生生折損了這麼多人馬,於是壓抑了許久的暴虐噴薄而出……轉過頭,正看見那人雖是不語,但硬挺俊朗的眉目間滿是憂慮,於是有些心虛地開口:“元朗,朕……”
“陛下神勇,正所謂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櫓。臣佩服不已。”趙匡胤側過頭避開柴榮的目光,聲音顯而易見的帶了冷意與譏諷。
“咳,元朗,實話同你說,朕此刻也後悔得很……”
作臣子的無法責怪皇帝,但趙匡胤心中仍是憤怒得很,隻是聽得皇帝幽幽長歎,再瞧見他頗為憔悴的麵容,原本想好的、更難聽的諫辭一時間也說不出口,隻得溫言道:“人死不能複生,事已至此,陛下也不必太過自責,叫人好生安葬了兩位將軍便是。今後……陛下還是三思而行罷。”不管是什麼原因,屠城一事,到底是要傷天和的……
柴榮聽他語氣,心下便是一鬆,突然握住他的手,盯著他認真道:“若下次朕又是這般衝動要傷天害理,元朗不妨將朕敲暈罷?”
“……臣可不敢,陛下還是自我克製,畢竟氣大傷身。”趙匡胤聽得他聲音中氣不足,一心裏既是憤怒,又有一絲微妙的……心疼埋怨。國君自己衝鋒陷陣,讓臣子運籌帷幄,千百年裏向來隻有柴榮一個。隻是這刀劍無眼,長此以往,傷伐久積……
“無礙,朕身子骨硬朗得很。”柴榮微笑,強忍住瞬間襲來的暈眩感,“不過方才那成語,可不像是你說出來的……”語未畢,便覺得頭猛地一沉。
趙匡胤先是被噎了一下,惱羞成怒地抬頭,卻發現皇帝臉色慘白,身子一歪向右側栽去,多虧侍衛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震驚之下,他轉身吩咐:“快傳太醫!”想了想,又拉住匆匆離去的宮監低聲道,“此事萬不可對外張揚,莫讓他人知道。”
……
由於城中屋舍幾乎被焚毀殆盡,趙普和趙匡義隻能被安排到城郊一座敗落的寺廟裏。那寺廟久未打理,和尚尼姑早不見蹤影。小廟供香客休憩的臥房本就寒酸,加之軍中盡是些粗手粗腳的男兒,打仗是把好手,若要他們做些打掃清理之事,未免太過為難。是以折騰了半天,兩個人隻能在一間尚有灰塵的房間裏湊合一晚。
趙匡義是尊處優慣了,房間裏並不十分清潔倒可以忍受,畢竟行軍打仗沒那麼多講究,可是由於先前交戰物資燒毀甚多,是以兩個人隻能擠一張床蓋一條被子,這就太過尷尬,更何況是在兩人發生過那麼多荒唐的事情之後……
是以在趙匡義糾結了良久,忍不住出去想再找一床被子,得到的答案是有些傷員連被子都沒有……他隻能鬱悶地退了回來。記憶裏除了幼年時聽了鬼故事後嚇得睡不著,夜半三更鑽進兄長被窩裏外,他還沒和別的男人睡在一張床上……而且這個男人還是他心心念念想著的。萬一發生點什麼……
趙普頗為受用地欣賞著他別扭尷尬的神色,最終忍不住挑眉笑道:“又不是女人,扭扭捏捏作甚。明日還要繼續趕路,你若是不累,就繼續站著罷。”說罷落落大方地寬衣解帶。心卻突然跳得厲害,隱隱約約在期待著什麼。
趙匡義瞧著他自顧自地解了外袍,掀開被子鑽了進去,一臉愜意,頓覺身上酸痛又加重了幾分。最終麵子風度顧慮全敗給了疲累——他絕不肯就這麼站一夜的。本想和衣而睡,轉念一想那衣服沾了血跡又冷又濕,穿了也睡不安穩,終究是將外袍脫了,隻著白色裏衣上了床。想起那個懷抱,有些尷尬地道謝:“在城裏的時候……多謝。”
趙普微微斂了眼瞼,低聲道:“無妨,今日你還救過我一命。”想起今日城中之事,他突然想起,營帳裏他對眼前之人動手動腳時,這人似乎並未真的睡著,否則,敵人闖進來時他的反應怎麼可能如此敏捷?明知他無禮卻放縱著,莫非……
頓了頓,他深吸一口氣,可不該說的話還是脫口而出,“我也想不到,殺人不眨眼的二公子,害怕了竟會朝我懷裏撲呢……”他知道這話實在顛倒是非,分明自己摟上去的。但他仍忍不住想這樣試探他一下。心裏一瞬間滿滿的期盼與憂慮,盡管他極力掩飾,但微微顫動的雙手仍暴露出此刻的緊張。
趙匡義抬眸,烏黑的眸子盯著他,卻未曾反駁,半餉微微撇開臉,將目光投向別處,哼了一聲:“不樂意?”隱約覺得這樣的語氣與他的心理年齡極其不符,然而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邊用那樣曖昧難明的語氣調笑,他委實無法拒絕……
趙普似是料想不到他會是這個反應,愣了片刻突然笑了起來,一雙桃花眼笑得眯起,猶如狐狸般狡黠:“佳人入懷,鄙人自然是十分樂意的……不過,如此寒夜,佳人在側可讓在下怎生安睡?”眸中水光如同玉盞中微微蕩漾的美酒,在微暗的月色下竟也流光溢彩。
“……”赤裸裸的調戲。
趙匡義嘴角微抽,雖說此事很難堪,但他還是決定將事情說明。於是他微微支起身子,居高臨下的看著身旁的男人,麵沉如水,聲音陰沉,“三妹成親那一日我並非醉的不省人事,昨晚營帳中我睡得也並不沉穩。趙則平,你究竟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