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時光倒流四十年 第四十一章 屠城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649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趙匡胤一看這架勢便明白,唐國是定要爭個魚死網破的了,接下來恐怕還要有一場惡戰。念及此,他駐馬舉目四顧,正瞧見趙匡義與趙普策馬而來,於是忍不住訓斥道:“瞧不見前邊還有餘寇未曾清理幹淨?堂而皇之地端坐馬上是要給人做活靶子?”
倆人臉俱是一紅,趙普幹淨利落地下馬,趙匡義抹不下麵子,雖說身子不及前世康健,但好歹也是有武藝在身的……於是有些不甘地嘟噥道:“弟弟我也不至於連幾支箭也打不落……”
話未說完,“啪”的一聲,一支冷箭被趙匡胤掃落。
他心下一驚——方才竟絲毫未察覺到有人在放冷箭,若非兄長反應及時……再抬頭,看到趙匡胤譏諷戲謔的眼神,他尷尬地幹咳一聲:“咳……大哥這是個例外……”
趙匡胤卻懶得同他再廢話,一把將他從馬上拉下來:“武藝不行就在後邊乖乖呆著,別總往前邊湊。就你這功夫……真打起來是你保護皇上還是皇上護著你?”
“……”趙普嘴角一抽,暗道將軍這話也太不留情麵。他看向趙匡義,對方果然臉先是一白後是一紅,最終恨恨地“哼”了一聲,別過頭不再搭理趙匡胤。趙匡胤笑了片刻,又安撫了幾句便衝向陣前與敵廝殺去了。趙普拉了下趙匡義的衣袖:“匡義莫鬧。”
趙匡義雖是鬱悶,但心知兄長的話是實話,是以也沒有記恨,隻是擔憂地看著他離去的方向,心裏隱隱約約想起了什麼,但又不太清晰,隻是有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會發生什麼。趙普望見他憂慮的眼神,心知他必是牽掛而不是記恨兄長,於是安心地微微一笑,親昵地拍了拍他清瘦的肩頭。
埋伏著的不僅僅是弓箭手,張彥卿手下尚有數百士兵,他們竟以民居、酒樓等建築為掩護,不斷地偷襲周軍,每一條巷子乃至每一座民居都經過反反複複地爭奪,士兵們不斷倒地,但無一個後退。以至於緊隨在後的大軍,每一步都踏著人的屍體,寒冬裏,溫熱的血液在冷硬的地麵上濺起一層又一層的血花,浸了熱血而鮮紅的雪被馬蹄踏過,交錯成極其詭異的顏色。
數百對數萬,本是一個極其可笑的對比,然而當那幾百個人已被仇恨與熱血控製時,無不以一當百,步兵一時間竟前進不得,生生地被攔阻在府衙前。站到最後,一直躲在角落裏的老百姓竟也拿了自家的菜刀衝出來,要與周軍拚命,菜刀與長矛交錯,出頭與大刀爭鋒,場麵混亂無比。發了狠的百姓戰鬥力不亞於士兵,沒多時,屍體堆積如山,仔細辨認的話,周唐兩軍喪亡人數竟差不多,可謂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了。
柴榮的目光掠過如山的屍體和久攻不下的府衙,狂怒的眼神突然鎮定下來,整個人安靜地近乎詭異。
好不容易趕上來的趙匡義此時終於想起了什麼,慌忙出聲道:“皇上!臣去招降……”語未畢,劇痛襲上心口,久違的窒息感鋪天蓋地地湧過來,生生地逼得他住了口。他咬著牙,強自忍住此刻眼冒金星的暈眩感,幾乎是用盡最後一口氣重複道:“皇上,臣……”
“不必。”柴榮嘴角劃出殘忍的弧度,聲音陰冷地入骨:“眾將士聽令……”
“陛下!”趙匡胤察覺到柴榮的意圖,臉色登時大變,打斷了他的話,勸道,“那些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你閉嘴!再多說一個字軍法處置!”柴榮朝他惡狠狠地吼了一句,隨即昂起頭,下令,“傳朕旨意,城中所有人,一個不留,殺!”
所有人,包括趙匡胤自己也沒料到皇帝會朝他發怒,一時愣在那裏。
士卒們眼見得趙指揮使也挨了這般訓斥,心知皇帝心意已決斷無挽回的餘地,於是騎兵們紛紛衝了出去。手起刀落,慘叫不絕。
楚州屠城。
張彥卿就在一直堅守在府衙內,甚至多次親自上場與周軍麵對麵肉搏,兵器換了多次,前後竟有數十人死在他刀下,他自己亦是傷痕累累,銀色盔甲已被染得鮮紅。
然到底寡不敵眾,周軍最終還是衝進了官署。
張彥卿與鄭昭業且戰且退,眼睜睜地看著不斷有跟隨了自己數年的親信中箭倒在地上,更有親隨以身擋住敵人看過來的斧頭,又中了數箭,卻仍用盡全力護著他們躲進了府衙後院的臥房。
聽得門外傳來親隨的慘叫聲和逐漸逼近的兵戈撞擊聲,張鄭兩人對視一眼,心知此日再無退路,注定命喪於此。張彥卿手中的劍已經斷掉,他環顧四周,隻勉強找到一隻椅子能夠用來與敵軍一搏。他握著那椅子,回頭看到眸中閃過一絲詫異的鄭昭業,一時間竟忘了憤怒、激蕩,隻餘下尷尬:“咳咳……昭業,死之前無法讓你在見識一下我使刀時的威武了……”
鄭昭業握住他手臂,麵色柔和:“這輩子,見得也夠多啦……”
語畢,門“砰”的一聲被人踹開,凶神惡煞的士兵闖將進來,二話不說朝著張彥卿砍了過去,鄭昭業亦掏出匕首,奮力與敵人廝殺著……
柴榮得知張彥卿在此處並匆匆趕到時,室內的動靜剛剛平息。他下馬走進去,看到室內早已是血流成河,一片狼藉,所有物事被砸的稀爛。正中兩具屍體交疊在一起,分明是張彥卿與鄭昭業。詭異的是,兩人最後的表情竟格外安詳,既無憤怒,更無驚懼。
他恨恨地望著兩具屍體,心裏懊悔自己為何不早趕到一步,無法親手殺了這兩個不識好歹的人。怒火難平,他忍不住拔刀刺了過去,半道上卻被一人的劍穩穩地攔住。
他怒火更甚,抬頭卻發現劍的主人靜靜地望著他,滿臉的黯然神傷。
趙匡胤握緊手中劍,語氣裏少見的帶了失望甚至還有一絲哀求:“逝者已矣……臣求皇上,且積幾分陰德罷……”
他們都非心思細膩之人,是以不會看到交疊的屍體下,兩雙緊握的手。趙匡義走進室內,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他纖長的睫羽微微一沉,心中既是同情,又有些慶幸——他們分明是彼此相愛才會至死都雙手交握,這世上果真是有男子相愛的……這樣想著他心裏背德的負罪感會減少一些。
——他不是內心扭曲,也不是喜歡違背倫理,隻是喜歡趙普這個人而已……
趙普自然也注意到兩個人如此動作,感慨那至死不渝之情的同時,心裏隱約掠過一個念頭——方才趙匡義拉著他逃命的時候,想想竟也有同生共死的意思了……
柴榮盯著趙匡胤看了半餉,默默收回劍,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門去,餘下眾人自然不敢耽擱,連忙跟了上去。
這麼施禮甚至大逆不道的行為柴榮居然真就不追究……方才被趙匡胤的舉動嚇了一跳的趙匡義不可思議地看著柴榮的背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異樣。柴榮素來不是個好相與的,換了別人他恐怕早就一劍砍過去了罷。
聯想到以往柴榮對趙匡胤格外的信任乃至縱容,他就覺得,柴榮對他兄長好像……
城裏此時正宛如煉獄。
趙普駭然地看著周兵是怎樣屠殺那些百姓的。已經被嚇壞了的百姓哪裏還有方才的勇氣,哆嗦著看著那亮閃閃的大刀向他們頭上砍去,來不及求饒來不及躲閃便已身首異處。
箭雨過後,無數人身上插滿了箭翎,那鋒利的箭頭自嘴裏射進去,又從脖子裏穿出來,或是生生貫穿整個喉嚨,自眼睛裏射進去,斜插著穿出頭頂,甚至那冷冽的金屬光芒閃過,接連穿透幾個人的心髒……更有人被劈成幾段,淋漓的鮮血散落一地,將已經不成人形的屍體浸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長的近乎無盡頭的正道上橫七豎八的盡是殘缺不全的屍體,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骼。而被鮮血浸得滑膩膩的地麵上隱約有什麼在閃動跳動。
不是眼淚,是眼珠。
這還不算什麼。殺到最後柴榮似乎是嫌士卒們動手太慢,一怒之下竟下令放火。衝天的火焰燃起,瘋狂地席卷著一切,無數屋舍瞬間被烈火吞噬,片刻後便隻剩下烏黑滾燙的殘梁冒著刺鼻的餘煙。劇烈的咳嗽聲、尖利的慘叫聲直達雲霄。站在大道上的人甚至還能聽見火焰纏上肉體是發出的畢剝聲。
有被燒得半死不活的百姓掙紮著跑出屋子,卻被守在外邊的周軍攔腰一刀。
趙普強忍住惡心感掉轉過目光,卻正看到那人的腸子嘩啦啦流了一地……於是再也忍不住,屏息閉眼,隻圖忘記方才見到的一切。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金屬味以及燃燒過後焦糊味,一切都在刺激著人的脾胃以及內心最脆弱的地方。已有脾胃虛弱的士兵吐了出來,嘔出的東西與血跡混在一起,更加強烈的刺激著餘下的人。
朝不保夕人命如草芥的亂世,誰也無法阻止強者踏著無數人的白骨和血肉一步步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哪怕那無定河邊骨在前一天還是手無寸鐵、隻求活命的無辜百姓。強者自當稱霸天下,但憑什麼就這樣殺戮平民……忽然又極其幼年和少年時故鄉那衝天的火光、淒厲的哭喊、失了理智隻知掠奪的兵卒,趙普心中憤慨更甚。
——惟願竭節盡忠,終待一日,輔佐著他心中的明主締造一個海晏河清的盛世,教那些一未屠殺的武夫雖手握屠刀,但永遠不敢借此欺淩人民……
趙匡義心口的劇痛方平息,隻抬頭看了一眼眼前景象便愣在當場。眼前的血色與記憶裏的沙場重疊在一起,恍惚間有些奇怪,明明此刻兄長與趙普就在自己身旁,他卻仿佛再次置身於那次孤立無援的惶恐——如血的殘陽,倒下的士兵,任人踩踏的宋字旗,潰爛的傷口……還有,那一年之後終於埋葬的豪情與善意。
僅僅是這樣想著,胃裏就又是一陣抽搐,隻是由於這幾日進食較少而體力消耗眼中,他倚著馬幹嘔半天卻什麼也嘔不出來,這樣一來就更加難受,連帶著剛剛平息的心口痛又鬧騰起來。一時間,冷汗淋漓,麵白如紙。
趙普本是閉著眼的,但聽到竟有不少七尺男兒驚嚇地哭了起來,到底不放心脾胃素來虛弱的趙匡義,強忍著恐懼將眼睛睜開一條縫,一看之下卻再也顧不及自己——那人臉色煞白,一手捂住嘴,另一隻手死死地摁著胃部,劇烈的痛楚之下,紅潤的唇也透了青白。於是他疾步向前摟過他讓他順勢靠在自己懷裏,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撫,隨後捂住他眼睛,溫言道:“匡義,不願看就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