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普深吸一口氣，強自壓下心中那一抹不快，舉杯看向一襲紅色喜服的趙匡義，祝賀道：“二公子，恭喜。”舉杯一飲而盡，似乎是這樣便能減輕那奇怪的不悅——就仿佛極其珍愛的物事就要被他人染指的不痛快。
    有什麼好恭喜的。趙匡義在心底長歎一聲，但麵上依舊是平靜無波：“多謝。”他亦是將杯中的酒飲盡，目光忍不住掠過趙普，發覺他的神情與往日無甚區別，一時間心中竟有幾分急躁。趙普這般的無動於衷……總不會是那日隻是酒後失態將他認作那女人了罷。隻是這樣想想，他便覺得惡心得很，英氣的眉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趙普敏銳地察覺眼前之人的不悅，一時間很是詫異，試探道：“二公子今日成親，如此大喜之日，還有甚麼憂心之事？”
    直接將那日之事說出來質問他究竟何意，趙匡義是萬萬做不出的。且不說此事鬧大是如何難以收場，單是數十年帝王生涯磨礪出的的一身驕傲，也絕不允許他去問一個男人你那日的輕薄裏，到底有沒有情誼。是以他隻能漠然地將目光投向遠處：“無事。”
    趙普確實越發覺得他的態度格外反常，更是心虛，小心翼翼地問道：“莫不是和尹小姐鬧別扭？你們既已成親，今後更該多多包容才是……”
    趙匡義臉色一僵，冷聲道：“你想多了。”
    “那便好。尹小姐亦是名門出身，若是有幾分脾氣亦是人之常情，你是丈夫，多寬容她便是。”趙普笑著安慰他，心裏卻更是忐忑。“那你為何……”
    “我聽說，你和你妻……嫂子處地很好？”趙匡義打斷他的話問道。
    趙普詫異地看他一眼，心中雖是疑惑，卻仍舊笑道：“尚可。她是個很好的女子。”
    “是麼。”趙匡義垂下眼臉，眸中的狠辣一閃而過。
    賢惠，是麼？可是，好人不長命呐。
    更何況，是礙了他路的……
    “趙大人，將軍喚您過去。”青衣小廝匆匆走過來，彎腰對兩人行了一禮。趙普正覺得尷尬想要離開，聞言暗自鬆了一口氣，回頭對著趙匡義笑笑：“匡義，我先過去了。”
    趙匡義頷首，一片暗影裏，他藏在寬大的衣袖裏的雙拳卻緊緊握起。
    他想要的東西，便是奪也要奪過來。沒有人能與他爭到最後。
    沒有人。
    “則平……你看看這個。”趙匡胤見他過來，皺眉將手中的信箋遞了過去。
    趙普接過一看，訝異地挑了挑眉，越往下看神色卻是愈發凝重，抬頭，他頗為擔憂地說道：“這是哪個賊人要構陷將軍？真真是惡毒……那韓通還真不老實……”
    “韓通一向與我不大對盤，背後說幾句也屬正常，隻是那謠傳，還真是難辦。”趙匡胤長歎一聲。那謠傳分明句句直指他有謀逆之意，當真是字字誅心。
    “將軍想怎麼對付？”趙普眸中閃過一絲淩厲，話語裏已染上了肅殺之氣。柴榮一貫是剛烈到極致的性子，他若是信了，後果不堪設想。他猶豫半響，到底是將心底話說了出來，“將軍，這鳥盡弓藏古來同，您還是早作準備……屬下鬥膽一問，將軍的誌向，僅在一方節度使麼？”
    趙匡胤臉色大變，冷聲道：“則平這是何意？莫非你也覺得我有不臣之心？”
    屬下是巴不得您有不臣之心，可惜……趙普心底暗歎一聲，解釋道：“將軍您誤會了。屬下的意思是……金鱗豈是池中物，如今亂世紛爭，不正是一遇風雲化成龍的好時機？”
    趙匡胤愣了片刻，淡然一笑：“倘若我身在北漢或是後蜀，也許會拚上身家性命放手一搏，不過我當年遇上的是皇上……他比我強硬剛烈，比我更適合在亂世裏做一個皇帝，我與他有如熒光旭日，怎可相提並論？”他的目光轉向窗外，似是回憶起什麼往事，半響才回過神看向恭敬肅立的趙普，“我有野心。但是，他活著，我就絕不會背叛他。”
    “所以即使是現在情況對您很不利，您也不給自己留些退路？屬下隻是不明白，這世道，情義似草芥，換帝如傳社，今上有何本事讓您如此效忠……是高平之戰麼？”趙普心猛地一沉，深知他決定的事旁人很難去改變，但還是心有不甘。
    趙匡胤聽到‘高平之戰’卻是笑了起來，方才的疑慮一掃而光：“他縱是起疑，也斷不會殺了我。最不濟，我上書請辭，帶著家人隱居便是。”
    趙普麵容染上無奈頹唐，心知再勸下去也無益，隻得轉移話題：“這信……是誰送過來的？”他不記得趙匡胤在宮中安插過眼線，趙匡義這幾日又一直在府上，還有誰會通風報信？
    趙匡胤看著那信箋，神色複雜：“宮裏的一個張姓的內侍，似乎與匡義私交甚好。”
    趙普恍然大悟，喜憂參半地歎道：“屬下說句實話……二公子也不簡單呐。”
    ……
    一片觥籌交錯裏，趙弘殷與尹延超走了過來。趙匡義連忙行禮。趙弘殷看著自己的次子，滿是欣慰但也帶了感慨地笑道：“我兒也成親了。一轉眼多少年哪！”說罷拍了拍他的肩頭，口氣頗為嚴肅但眼裏分明的笑意，“明慧可是個好姑娘，你可不許辜負她，不然看我怎麼收拾你。”
    聽到這數十年未曾再聽過的話語，趙匡義愣了愣，隨即斂眸稱是。
    那邊廂尹延超卻連連搖頭：“哎，賢侄……哦，該改稱賢婿了，明慧自小嬌生慣養的，不似尋常女子溫順，你今後可不能再讓著她。總得教她懂得進退依禮，舉止得當。”
    尹明慧性子已足夠溫順了，尤其是和……比起來。趙匡義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瞼，努力回想著十九歲少年頭一次成親時應有的情態，低聲道：“她……很好。”
    頗有些尷尬羞澀的語氣自然引得起兩個長輩善意的取笑。
    趙匡義正自心底盤算怎麼才能克服他對尹氏的那種亂倫的錯覺，不至於傳出新婚之夜夫妻蓋著被子純談天的笑談，冷不丁耳邊傳來山呼萬歲的叩拜聲。趙匡義詫異地抬眼望過去，正見身著玄色常服的英武男子正攔住他大哥下拜。
    從他這個角度望過去，皇帝的動作也太溫柔親昵了些。
    柴榮扶起趙匡胤，目光掃過一旁受邀前來的石守信、王審琦等人，示意眾人起身。他含笑看了一眼趙匡義，轉而看向趙匡義：“朕與元朗親如兄弟，匡義成親竟不請朕？”
    趙匡胤微愣，隨即垂下眼瞼，目光沉穩裏隱帶欣喜：“皇上日理萬機，臣著實惶恐。”
    “卿勞苦功高，何必惶恐？”柴榮朗聲大笑，“卿曾與朕同生死，朕自當與卿共富貴！”話音剛落，有人反握緊他的手，熱淚盈眶，“趙匡胤此生，定不負陛下！”
    大臣娶親，天子親臨本已是莫大的恩寵，更何況又說出這一番話……趙家眾人和趙匡胤的一幹親信自然是百般感動，然而人群裏卻有人惶恐不已，衣衫汗濕。
    當次謠言流傳之際，朝中人心蠢動，而柴榮的這番動作無疑是對某些人最嚴厲的警告。
    同生死共富貴……朕在一日他必不負朕，朕也不會害他。
    “則平，咱將軍和皇上的這份情誼，真是難得。”石守信忍不住笑道。
    趙普微笑著應了一聲，他看著日光下並肩而立的兩人，心裏卻有些微妙的異樣。
    那正如皓日明月，國士成雙……
    是夜。月華如水光一般自天際傾瀉下來，微風拂過庭中的樹，枝椏的暗影與飄搖的燭影交錯在一起，隱約纏綿，為這月夜平添幾分曖昧。
    一架紫榴萏熏爐裏燃了香，幽幽地彌漫出曖昧的氣息。燭光搖轉，玉屏流光，珠帳半垂，重重錦簾一道道輕挽，在一片殷紅裏流轉出暗沉的光華，交錯掩上那大紅錦被上的鴛鴦戲水、牡丹芙蓉。
    尹明慧端坐在雕花大床的邊沿，一身大紅的喜服更襯得她肌膚白皙，眉目嬌柔。此刻她的纖纖玉手緊緊揪住自己的衣袖，身子因格外緊張而微微顫抖，猶如染了薄霧的杏花在晨風裏輕盈而膽怯地綻放，惹人憐惜。她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腦中卻不斷回想起那個即將成為自己丈夫的男子平日裏溫柔的舉止，忍不住輕輕的笑了起來。就在這時，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她的心隨著被風吹的狂亂的燭影一起悸動起來。
    腳步聲愈近，她盯著地麵上那人的影子，發覺他的腳步有些錯亂，像是喝醉的樣子，忍不住抬起了頭。眼前的男子麵色雖帶了不正常的暈紅，目光卻是格外的清明，注意到她的視線，他溫和地笑了笑。
    “……夫君。”她低頭，呐呐地低喚，一時間既是欣喜，又是惶恐。
    趙匡義看女子嬌羞的神情，恍惚間看到當年他是怎樣握緊她的手向她傾訴愛意，是怎樣許諾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滿……
    那才是不及弱冠的趙匡義，什麼都沒拿起，沒背負。
    再重逢，她依舊是十七歲的年華不染凡塵，他卻已是自紅塵裏掙紮著走到盡頭後又被推入俗世的起點。看著她純潔的眼神，他心底那些想了許久的借口也好安撫也罷都說不出口，隻能在心底長歎一聲，微微攬住她的肩膀。生平第一次與同齡的男人離得這般近，陌生而熟悉的氣息傳來，她猛地顫抖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溫順地被他擁入懷裏。
    巫山雲雨，總是憐惜大過愛意。
    紅燭快燃盡的時候，朦朦朧朧中，尹明慧聽到身旁人喊了句什麼。但她此時早已神思迷離，無力去想。
    在門外站了半夜卻始終沒敢進去鬧的的趙匡美和趙德昭卻是聽得真切，兩人年紀不大對此事也不甚懂，隻是好奇地彼此對視——他哥和嫂子洞房，叫趙普的名字作甚？
    兩人嘀咕半天得出了自以為正確的答案——定是昨夜趙普灌酒灌得太厲害，才讓趙匡義如此記恨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