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時光倒流四十年 第三章 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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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世名醫的稱號絕非浪得虛名。在劉知春的診治下,不過六七天,趙弘殷已然痊愈。劉知春到處雲遊,四海為家,趙弘殷大好之後他留下一份用來調理的藥方便告辭,趙普和趙匡義萬般感謝百般挽留,奈何他執意要走,也隻能送客了。
“多謝劉大夫妙手回春,匡義替家父、大哥謝過。”趙匡義微笑著拱手。沉穩剛毅而略顯淩厲的麵容因這微笑顯現出幾分柔和,有如春水流淌過冰雪,融化了一片陰寒。
劉知春微微頷首,目光掠過他和趙普,撚著胡須道:“兩位衣不解帶地盡力服侍感天動地,趙老將軍必定福壽綿長。”
趙普一如既往的笑得謙和:“這是在下的分內之事,老先生過獎。”
劉知春笑著與二人拱手作別,行了幾步突然回頭,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趙匡義,歎了口氣後方才轉身離去,留下趙匡義愣在那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大夫不僅能看身上的病,往往還能看人心病,劉知春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這幾日他瞧得真切,那個趙普一片光明磊落是個長壽之人,但趙匡義的眼神太過沉穩,或者說,死氣,隱約還帶了絲冷冽陰戾,那哪是個能長命百歲之人的眼神,分明不壽的模樣。
不過,這話當然是不能萬萬往外說的。
送別劉知春,趙匡義又喚人來按照藥方去抓藥,服侍著趙弘殷喝下,趙弘殷氣色已好了很多。趙普心中很是歡喜,主動提出帶趙匡義出去走走。趙弘殷這邊已不需他們伺候,又憐惜二人這幾日很是操勞,便也沒再反對,隻是囑咐他們早去早回。
二人出得家門,不遠處就有一座寺廟。原本這寺廟香火很是旺盛,隻是這些年當朝皇帝柴榮為了應付錢幣短缺,下令毀佛以得銅,加之不久前周唐在此交戰,此刻這寺廟寒酸破敗,早已斷了香火,廟中僧人走得一幹二淨,隻有流浪各處的難民在此聚集,三教九流無所不有,是以昔日神聖大氣如今反帶了絲森森的鬼氣。
趙匡義前半生是不信佛的,先是身在亂世殺伐不斷,不信那普度眾生的鬼話,後來又是大宋皇帝親弟的身份、開封府尹兼晉王的尊崇,在皇帝幾乎沒有原則的寵溺下,想要什麼,多看一眼就有人送上來,哪裏用得著求神拜佛呢。隻是後半生裏,那個雪夜裏燭影斧聲的驚心動魄讓他寢食難安,從此不再相信什麼忠義情義,兩伐燕雲的失利讓他連自己都不再相信。於是,隻能用信佛來安撫心底的恐懼,填補內心的空虛。到最後竟到了用私庫裏的錢建了數十座寺廟的地步。是以,如今物換景移,見到如此破敗的寺廟,很是感慨。
他是該相信呢,還是不相信呢。
趙普自然不明白他在感慨些什麼,隻是有些好笑他這麼和小姑娘一般的多愁善感,目光從她身上不經意地掠過投向了遠處。遠處是人來人往的人群,衣冠楚楚,或是衣衫襤褸。
那是這個年代裏最為常見的景象。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人。當年他初出茅廬也曾為此憤恨激昂,黯然神傷,甚至一度將盤纏棉衣贈於流民,自己挨餓。
隻是後來見的多了,也就不再救助某一個人。隻是他相信,這種放棄絕不是一個為官者對受苦百姓的漠視,而是一個書生找到英主後自信有朝一日能救助天下人的大愛。
他自幼學習吏道、治國之道,雖是一介書生,但讀的書委實不多。但有一句話,他自從幼年聽到就再也不能忘記,在遇到趙匡胤之後更是常常在耳邊回響:
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
那是他為之付出一切的目標。念及此,他忍不住又是一陣熱血沸騰。
兩人各自想著心事,誰也沒有注意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陡然衝出來一個道士並且直直地朝趙匡義撞來。趙匡義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撞得一個趔趄,險些倒在趙普身上。
此時的他武藝不及後來精湛,但前世大哥教過的招式還是記得的,在那道士直起身子之前他猛地向前一彈站直,然後繞至他身後擒拿住他,反扣住他手腕。
道士穿了一身破破爛爛滿是補丁且已看不出來顏色的道袍,腳上草鞋有漏洞,隱約看見烏黑的腳趾,臉上尚且算是幹淨,但也是滿臉菜色。
“哎呦哎呦,疼、疼,小人真不是故意的,大人快放手小人是玉皇大帝坐下的童子,此番前來是為您消災解難,助您得道成仙的!”
趙匡義冷哼一聲,眼下時局動蕩,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免不了有人為求一口熱飯四處招搖撞騙。瞧他瘦骨嶙峋,八成是那個乞丐撿了件道袍便出來騙人了。他掃了一眼湊過來看熱鬧的百姓,又看了看趙普沒表情的臉,當下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閉嘴,哪來的片子,我今日心情好且放過你,還不快滾。”說吧猛地鬆開鉗製著這道士的手,將他向前一推,冷眼看著他踉蹌了幾步,最終以狗啃泥的姿勢摔倒在地,惹得圍觀白星一針哄笑。
道士掙紮著爬起來,不怕死似的搖搖晃晃湊到他身邊,低聲道:“這位公子您先別動怒聽我細細與您講來……哎呦求您了聽我說完再動手啊!”
他身上散發出的腥臭氣息讓原本胃就不太好的趙匡義一陣惡心,不等他說完作勢再打。那一刻眼中的陰戾雖是一閃而過,卻仍讓一旁的趙普心驚,不安的感覺湧上心頭。
趙普隱約覺得自從那日醒來後,趙匡義便與以前有些不同,究竟是哪裏不同他也說不太清。方才看到他陰冷的眼神就更是懷疑,這哪是他應有的眼神。他信神稍動,突然覺得眼前的這道士是也許真的能說出點什麼來,於是伸手攔住趙匡義:“二公子先別動怒,不妨聽他說說,權當是做消遣罷。”轉身,掏出幾個銅板扔到道士手裏,“接著!你最好說出點什麼門道來,否則……”
那道士收了錢,登時喜笑顏開,“還是這位公子好說話。”繞著趙普走了一圈,又仔細的盯著他的臉看了半響,笑到:“嘖嘖,你一看就是大富大貴的命呐,身居宰輔不在話下,嘿,您信不信,您能三度拜相?”
趙普臉色未變,隻覺得他的話簡直就是諷刺,且不說自己如今還是個小小的幕僚,更何況這世上哪有人能當三次宰相。是以他的聲音冷了下來:“你說正經的,少貧嘴。”
他兀自生著悶氣,所以完全忽略了趙匡義眸中一閃而過的震驚。
“是是是。”道士收起調笑,看著趙匡義,一本正經的說道:“這位公子端的是隆準龍顏,氣度不凡啊!”
此話一出,趙普與趙匡義兩人臉上齊齊變色,趙普一把拽住他,恨聲道:“你知不知道你剛才的話能害死他?!給你兩個錢就是富貴命是吧?還不快滾!”
“等等。”趙匡義抬頭,麵沉如水,眸中卻有種不明的光芒在躍動,“你剛才說的都是糊塗話混帳話,我不與你計較,下麵你說正經的。”
他麵上神色未改,心中卻已是波瀾起伏。或者說,從他說出趙普會三度拜相這一事實開始,他就無法再將他的話當成笑話。
“我看公子身上,死氣沉沉的,分明是死了一次的人呐。”那道士笑吟吟的,說出的話卻是令人心寒,“天煞孤星轉世,注定將親友一個個的克死……”
“你夠了!再胡編一句話信不信我縫上你的嘴!”趙匡義心底的陰戾再也按捺不住,惡毒的藤蔓在心底每一處生根發芽,漸漸長成一個足以毀滅眾人的東西……
道士見他這般神色,突然間振奮起來,麵上的諂媚懼怕一下子變成嘲諷與冷笑,“讓我算一算啊,你有一大哥,名中有一個‘胤’字,一個弟弟,名中有一‘美’字,你還有兩個侄子,兒子雖多但你隻看重其中文武雙全的兩個……”說罷旁,賣關子似的頓了一頓,然後慢慢靠近趙匡義,湊到他身旁,幾乎是趴在他肩頭上,用隻有他們兩個才能聽到的聲音冷聲道:“隻可惜啊,都死在你手裏。”
一時間心神巨震,猶如五雷轟頂,他幾欲暈倒。深藏在心底無法說出口的罪孽一下子被人盡數抖出來,那種狼狽驚恐讓他那一刻突然有了種殺光在場所有人來滅口的衝動。
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的雙手已經死死地掐住那道士的脖子,力道之大讓道士猛地變色,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就仿佛是當年毀滅那麼多親人的力量在這一刻盡數加之於眼前之人的脖子上。他不想去考慮當街殺人的後果,此刻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他想讓他永遠閉嘴,讓他死,讓所有一切都消失在這個世上。
趙普愣了片刻,最初的驚訝過後,他迅速的冷靜下來。他看著眼前一臉陰曆幾欲成魔的少年,又是不安,又是不忍。擔心他真的會當街掐死這個道士而惹出事端,甚至牽扯連累趙匡胤,他連忙去掰少年的手,卻不料那手竟如鐵箍一般,任他如何使力,紋絲不動。
“咳咳,你掐死我,隻能證明你的心虛,更…咳咳,何況,我死了,咳,誰告訴你…你該怎麼辦……”道士竟一動不動地仍他掐著,眼見得臉色發青,已喘不過氣來,一句話像是用牙咬出來似的。
趙匡義聞言,心神一鬆,而這一鬆的片刻,趙普已將他拉開,緊緊扣住他的手腕。
道士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有幾個年輕力壯的漢子將道士護在身後,一臉戒備的盯著他,且已有膽小之人打算去報官。
“江南,金陵,清涼寺。”道士順過氣,臉色恢複如常,丟下這幾個字後便轉身離去。飄逸的身姿與方才來時的跌跌撞撞截然相反,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