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浮世歡 第四章: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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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以來,京中果然發生了一些小躁動。
隨著伯仲先是因私放叛將一事被累及削爵受罰,京中百姓不少為此表現出了抗議之狀。
最初隻是單純得交口傳並,後來卻不知從哪兒竟衍變成了童謠,內容大是些庸王無能怨忠臣的不敬之辭。而伯弈終歸心性簡單,起初聽到百官傳上來的東西隻是生氣,也並沒有因此就怒不可揭而遷怒伯仲。
深宮隔絕了洶湧,使人無法看到全部。
直至那日,伯弈在大祭司的提議下決定去西香寺進香,途中隊伍卻遭百姓所堵。情緒激動的百姓,與飛來的碎石,險些砸中他的額角,伯弈對著叔紫的背影無法正麵看見,卻清楚能從女子身前地上不斷滴落的血跡浮想到女子正麵的慘象。
此時年輕的君王才在驚愕中意識到――他的子民是認真的。憤怒是認真的,擁護伯仲勝過他這個王也是真真認真的。
有時人的信念一旦形成,往往會顯露出一種比較之前異常決絕的堅定。
永晝的光輝稍縱即逝,有時臣子的榮寵也可以是一瞬間。
伯弈不明白,為何一個武將、既不能文治朝廷,武不能定七州,卻為何如此得民心,就一如伯仲不明白,那些暗地傳布歌謠煽動百姓的是何人?
故事的最後,終於演變成了伯舒想要的結果。馳騁疆場多年的伯仲,於武侯二年四月被收去了兵權。
清明的午後,後宮一片安靜祥和。武侯案前批閱文書的身影,各宮嬪妃正於驕日假寐,當真有種時間凝住現世安好的感覺。
正午過後,前殿突起吵鬧之聲。斯時叔紫正靠在牆邊一角,斜眼懶懶看著不遠處、樹園裏的一株繁葉長過了枝椏,樹葉縫隙之間有零碎的日光灑下,映在地上,牽出一片舊憶溫暖。
聽聞祭司殿宮人陣起不息的吵鬧喧雜之聲,斯人不覺長蹙了眉。卻並不想理會。
直到一陣輕細的腳步聲由遠傳來,將這現狀打破。
緩到的信蘭,來時懷中抱了一隻小貂。
見到叔紫女子才道:“大祭司,殿中無意跑進一隻雲耳獸,遍尋不著來處。”
聞言叔紫這才不緊不徐,黑著臉冷淡看了過去。
隻見信蘭懷中,一隻幼崽雲耳獸蜷著,通體乳白,毛色光澤。
就在叔紫近乎出神望著雲耳獸看的同時,白色雪球般的小物也看了過來。不過畜牲無人性,隻是匆匆一瞥,便將一對烏黑溜圓的眼珠轉向了別處。
雲耳別稱貂,隻因冬夏巫蠱中有貂獸前身為雲耳一說,故又叫雲耳獸。雪白色的雲耳獸在冬夏極為稀罕,一般王宮也少有幾隻,宮人們不敢打如此昂貴東西的主意,於是信蘭抱了過來請叔紫示意。
結果女子隻是一句聽不出喜好道――
“留下吧。”
那隻雲耳獸最後一直陪伴了叔紫直到很久。有史簡記載,據說伯錦侯初登位,入主夏宮之時,在前任大祭司的寢宮之中第一次見到這雪貂,失聲痛哭,險殺之。無人解其緣由。
幼崽的雲耳並不怕生,依偎在叔紫懷裏的第一次就顯出機靈好動,大蘿卜頭似的腦袋,在兩臂間鑽來鑽去不消停。
叔紫仍像第一次般,打斜靠坐在椅榻上,懷中抱著雲耳,手指在毛茸茸的腦袋上流連。
麵無表情,眼神卻又在一處凝聚。許多人不了解,便不知,這就是叔紫出神時候的神態。而信蘭憑著過往十年間的相處卻了解,所以當藍衫的女子進入殿中看到榻上叔紫這般神情時,且連她步入都未察覺,便又心知多半是在想從前的舊事。
對於過去,她們如今都有了或己或彼的改變。她能在走出來重新坦然融入人群,並嚐試著去相信。相信一顆心、相信人的本性實為善。
叔紫最大的變化在現在的她,能將喜怒盡付於行,痛與樂都不掩飾人錢,然而卻也再沒有一顆信人的心。她不願與別人親近,於是諾大的祭司殿終年也如世外寂寞仙姝林一般,仿佛隻有她二人。
“我下了壽麵。”女音柔柔得輕切。跌入滿室的靜謐,喚回人遊離徘徊的心。
“難為你倒記得。”
信蘭將手中的托盤端至桌前才放下,探手遞出一碗青紅相交的麵,青蔥紅辣配上白麵,卻是尋常百姓人家最普通的寬麵。
叔紫抱著雲耳獸走來。倒是那小物,對於桌上擺著的麵表現出了與叔紫強烈對比的反應。不過反應也僅限在湊近嗅過味前。
叔紫看著雲耳別過頭的舉動,覺得幼稚的好笑。但終是沒有就這樣笑出來。
祭司是沒有年年生辰這一說的,巫族的人信奉巫術,認為八字生辰若為外人知道是可以拿來下蠱的,所以輕而不會易於告訴除親人以外的人。
巫族中人鮮少賀生,祭司更兼沒有。
此時已是黃昏暮定,夜色侵上來得很快,轉眼已是繁星點點。
吃到一半,垂著頭的叔紫突兀問了信蘭一句。聲音從熱死漂浮中傳來,悶悶的。
“你今年有多大了?”
“大祭司是忘了嗎?信蘭隻比你長一歲,今年二十有四了。”
聽得出來信蘭是笑了。
她本就是嫻靜溫婉的女子,這一笑,不知又牽出多少和悅,完全不似從前有過那般經曆的女子。生生的,竟將叔紫的對麵冷漠比了下去。
忘了嗎?
叔紫在心裏暗自細細酌味著這句話。隻覺胸中有輕微的苦澀,不過這種猶如被針尖刺到了的痛感很快也便殆於從淡。
她連自己的年紀都快忘了,更遑論去記住別人的。
熱食在喉中下咽,在腹中燙得如同煎熬。叔紫很快便收了筷,不免見到信蘭眼中的失落。
恍惚中記起,信蘭好像入別莊前是椿庭尚在的,於是突而叔紫做了一個決定。
“我放你出宮吧。別留在這個地方了。”叔紫木然的講,眼中映出夜色一片混濁。
她可以再放無數的人出宮,決定無數的人的去向,可獨獨不能走的就是她自己。
顯然信蘭沒有想到會有這番話,怔忡間,眉畔的朱砂豔痣顯得更加突兀,清魅無餘。
但終於還是拒絕。
“從家中出來信蘭本就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回去。再說信蘭走了,大祭司又如何孤身成援。”
叔紫猝然起身,抱過雲耳,朝重重紗帳掩蓋的內室走去。話還在清冷的飄蕩,不容還絕餘地。
“十日後你去庫房結算銀子,而後便走。”
約莫中夜時分,京都的天幕璀然綻開一朵朵絢麗煙花,紅光染紅了半邊天,瑰麗壯觀長久無斷絕。
京中尋常顯貴不可能有這樣的財力,也沒有敢在天子腳下驚駕的膽氣。叔紫靠在窗前,突然在想,也許是伯仲也說不定···這樣的想法固然是瘋狂的,可一時如燎原的星火再也停不下來。
人呐,給自己一個盼想總是好的。女子邊想著邊就笑了。
人間愁深,深如海。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