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煙雨半城酥 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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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方雪娥隨著淩峰沉肅緊繃的目光,看向身形最為單薄矮小,再過幾年免不了佝僂,衣飾卻最為華美精致、盤繡繁複的禮尊。
淩峰有多少風雲不動,老人便有多少山水不露。
在山水不露外頭,隻有恰恰好的和善、憐憫、慈祥,活脫脫從中土跋山涉水不遠千裏而來的彌勒菩薩,累得連肚子都瘦沒了。
方雪娥目光這一轉,便與老人對上了目光,便也驟地明白淩峰為何如此大敵當前,話都不敢替她說一句。
老人的目光,也老了。
老得在二十年前就已見慣風雨,曆經浮塵,皇帝老兒都動搖不了他的心神。
越老,越慈眉善目。越慈眉善目,越綿裏藏針。越綿裏藏針,越在簡單至極的一個對視裏,軟軟糯糯,親親和和,在你心頭剜上一刀,還讓你連血沫都不知該往哪兒流。
方雪娥徹底噤了聲。目光顫抖,雙腿發軟,隻能短促地嗚啊幾聲,好好辯駁都一時忘卻了。
並未與老人目光對上的淩峰,也是不敢說、不敢動,不能說、不能動的。哪怕他明知遭了埋伏,被禮尊、劍尊暗算。
他忌憚的實也不是老人的目光。而是老人連目光都不需要,便能將他吃定的另一樣東西。
也是目光。
全城百姓,團團包圍,肆無忌憚,眼巴巴等著看好戲的目光。
若淩峰無所戀、無所求,一身正氣,光明磊落,倒也是不必怕被全城百姓瞧著的,怎奈他不是。
他有野心,還有實力,能來爭一爭、奪一奪青尊之位。
所以他不能。不能在這明知被暗算之時,光明正大替他的女人說上一句話,更遑論反上一反。若不然,眾目睽睽之下與如今仍是雲墟代尊長的老人起了口舌之爭,甚或兵戎相見,即便他身為武尊多少年,擁有能與老人兵戎相見的實力,也自此之後,失卻了爭奪青尊之位的資格。
何況,偏偏是這個杏眼削腮,蜚語纏身的方雪娥。
不論是哪個男人,替她說了句什麼話,傳完一圈兒轉回來,怕都要桃花夭夭得全變了樣。
方雪娥和誰之間的傳言都不是一天兩天了。包括與淩峰。敢說的人少一些,說得隱晦些罷了。
一直跟在淩峰身後的重峰看得明白此時形勢,也看得明白師尊的麵色,同樣選擇沉默。
禮尊終於深吸一口氣,開口道:“方雪娥,你下毒謀害劉氏之事,可認罪。”
這一聲,不知為何反是喚回了方雪娥的魂。
方雪娥麵色刷地更白了些,神情卻是沉靜不少,喘了喘,抖著唇高聲答道:“……不是我!我壓根不知道這件事!煩請禮尊清查細查毒物來處,看是否為我方雪娥下的毒!”
此語聽來甚為平常。每個為人陷害之人怕都得這麼喊上一句。可在知曉內情之人聽來,便是話中有話了。
禮尊“哦?”了一聲,道:“這麼說,你早知藥材中被摻了毒藥,還故意利用秀娘帶與劉氏長期服用了?”
“我不知!我隻是好心好意,將我自己這份滋補湯藥贈與刺史夫人,聽聞她氣虛體弱,助她安眠罷了!”方雪娥的神態語音又沉定了些,繼續道,“若真是我這份補藥中出了問題,則請禮尊好好清查長濟堂,看是否有人動了手腳,想要害我,卻誤害了劉氏!”
言語流暢,在情在理,曾演練無數次一般。
坐於轎中的秀娘氣得渾身發抖,剛要自轎中站起大罵虛偽,當即被方才還立於禮尊之後,不知何時已站到了轎邊的重霄輕輕一指按下肩膀,又坐了回去。
另一頭的淩峰聞言,卻是微微變了臉色。
麵容依舊沉肅緊繃,更多了一絲恍悟、探究、嘲諷和鄙夷,就這麼轉了眸子,盯著全城人目光中央的中年美婦。
方雪娥此時正看著禮尊,說完話語,眼角帶淚、鎮定自若地掃視諸尊。看向淩峰時,絲毫未變的麵若桃李,言之鑿鑿,可憐可愛,無辜無害。
淩峰的唇角便不自覺勾起了一丁點。不為人察。比起讚許,更似冷笑。
這個冷笑,付雲中看得懂。方才諸人對話,雖隔著老遠距離,然在滿場靜聽之時,傳得還是一清二楚。
方雪娥毒害劉氏,或許的確不是方雪娥自己下的毒。
誰下的呢?
至少有一部分,是武尊淩峰無疑。
所以方雪娥放心大膽拖了劉氏當墊背。隻要淩峰還是武尊,就有足夠的能力為了他自己來救方雪娥一命。同時一箭雙雕,替自己除去坐上刺史夫人寶座的最大絆腳石,張澤原配,劉氏。
淩峰會下毒,其實很是自然。下的,當也不能稱之為“毒”。
這也證實了,淩峰與方雪娥有染無疑。
一個男人,最怕自己的情婦什麼?
自然不是她和其他男人鬼混。鬼混還能幫他多拉攏幾個得力盟友。
一是背叛,二是,懷上他的孩子。
尤其是對於武尊這位置,若叫人看見了與淩峰像極的孩子,還是方雪娥所生,武尊之位也就別想端坐了。
墮胎藥引,輕者多為活血散瘀之藥材,中者、重者,免不得微毒,甚或就是烈性毒物。
被察覺了的方雪娥順手一轉,送給了本就上了年紀,氣虛體弱的劉氏,如何耐得住毒物侵蝕。
圍觀眾人尚在竊語,禮尊抬手示意,複又全場寂靜。
禮尊的聲音不輕不重,不緊不慢,靜靜響起:“不必解釋了。京師自有人聽你好好解釋。帶走。”
簡短三句話。
語畢,所有人都愣了一愣。
隨後方雪娥乍然厲聲尖叫,嚇著了不少圍觀孩童。
方雪娥邊推搡強拖她離開的飛雪飛花,邊高聲喊道:“我不走!我不去長安!要審就在這裏審!我不走不走!!”
連淩峰都猛然半黑了臉色,微眯了眼看向禮尊。
禮尊的聲音還是不輕不重,不緊不慢:“這一回,不是我們雲墟城說了算了。劉氏的娘家要討個公道,長安直接來了人,我們隻將你移交於他們,是清是白,由他們定奪。”
此言一出,不少知曉劉氏背景的百姓便議論開了。
是了。劉氏本就出自京城官宦大族,當年一意孤行嫁與未成名的張澤才與家族斷了幹係,後來封作命婦,不論是為了親情,還是為了各自家族仕途,兩方都有意示好,早融了冰霜。如今人命關天的大事,娘家如何不出麵討個公道,隻是不知是何人從中牽線罷了。
付雲中想起方才飛聲投來的笑意。其中必也有飛聲一臂之力吧。
雲墟城再逍遙,再囂張,也僅在雲墟地界。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京師來了人,還讓雲墟自己拿人,已給足了麵子。
而若將人交給了長安,或說人一旦出了雲墟地界,再有權有勢的雲墟尊者,也難以回護、澄清,甚至僅僅保住這個女人的性命了。
到了滿族官宦,看慣生死的劉氏娘家人手中,不論是清是白,又如何會放方雪娥完整整、活生生地回來。
方雪娥恨聲質問:“……冤枉呀!你們這是要我的命呀!除非今日你們能拿出真憑實據,對上雲墟法例,否則我死也不會跟你們走!榆林鄉親父老們這會兒都看著,你們不能憑空臆測,就顛倒黑白,就……”
老遠,付雲中都能看見禮尊、劍尊,連一直站在一旁不明所以一驚一乍的文尊也微皺了眉頭。
不論顛倒黑白的究竟是誰,一席話冠冕堂皇,有板有眼,還搬出榆林百姓,好似和鄉親們關係多好似的,可偏偏也不會有人去反駁她。
這就是這個女人,也是所有深諳此道的小人們的高明之處,
可方雪娥還沒說完,禮尊已揮手打斷:“不必了。你的貼身丫鬟蘭心已將所有都告訴我們了。剩下的,你到了京城自己好好解釋吧。若要得人善待,必先善待他人。”
聽完最後一句,方雪娥的麵色徹底慘白,瘋了似的撕抓啃咬,想要脫出桎梏,看得飛雪飛花等人都皺了眉頭。
蘭心,方雪娥帶入雲墟的貼身大丫頭。
年已二十出頭,未嫁,總是垂著眸子,一張幹淨端正,猶為沉靜,比年紀更成熟三分、緘默三分,乃至滄桑三分的的臉龐。
若蘭心真的什麼都說了,方雪娥也就什麼都不必說了。說了也沒用了。過了今日,移送京師,她也再沒有機會對著雲墟人榆林人再說一字半句了。
她回不來了。
可眾人更未料到,斷了生路的方雪娥竟滿麵淚水,衝著武尊嘶聲大喊:“淩峰!淩峰救我!你忘了我們的恩情了嗎!!”
怔了一怔,全場哄然。
恍然的,嘻嘲的,下流的,意料之中的,各色目光齊聚淩峰麵上。
丹尊江見清差點跳了一跳,文尊李長帆也瞠目結舌。
連淩峰都有一瞬差些沉不住臉,氣息漏了一拍,才恢複如初。
一直默默靜聽的重峰終於冷哼一聲,低沉卻清晰地道了一句:“若說恩情,這兒站著的諸位尊長都對你有照料提攜之恩。而若你所說的是另一種恩情的話……方掌事的記性最近聽聞不大好了,不過麼,那麼多男人對你有‘恩情’,記錯幾個也難怪,但要是因為我師尊平日對你多照顧了些,就想死皮賴臉攀著不放了,這就不大厚道了。”
眾人再次一怔,複而比方才更是全場哄笑。
方雪娥聽得有些懵,還沒開口,重峰已繼續道:“哦對了,你本來就不厚道。你連婦道都沒有。”
眾人一聽,笑得聲兒都快沒了。
方雪娥氣得臉通紅,指著重峰“你你”不出完整一句。
環立邊上的重霄、飛聲,乃至遠遠觀望的付雲中也忍不住笑了。
引得劍尊淩霄,都難得輕輕抿唇。
重峰就是這個樣子的。
看著和他師尊淩峰一個路子的不動如山,可真想要開口,往死裏挖苦,往死裏嘲弄,誰都攔不住。
方雪娥又氣又急又恨又怕,竟是捂了肚子向著淩峰花容失色抖聲嘶吼道:“淩峰!就算你不顧往日恩情,也得顧你自己的骨肉!我肚子裏的,是你的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