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煙雨半城酥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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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場寂靜,緊接著哄鬧得一塌糊塗。
方雪娥此時捂了下腹,眾人才瞧得清方雪娥小腹微隆,至少已是四五個月身孕了。
雲墟女官們了然互視,竊竊私語,怪不得本愛穿齊腰裙凸顯曼妙身材的方雪娥近來隻穿齊胸襦裙了,原是為了遮掩這麼大個肚子。
眾百姓之間的吵鬧更是如波浪般往人群後頭瘋傳,道是雲墟武尊與方雪娥有染,連小孽種都有了。
被各色嘻罵目光包圍的淩峰麵色鐵沉,冷森森地盯著方雪娥。
性命攸關,方雪娥也豁了出去,與淩峰直直對視。
禮尊輕咳一聲,重峰趁著眾人隨之稍靜的當口,站前一步道:“方掌事,你這麼誣賴我師尊就不對了。雖說你知東窗事發,你有孕在身之事定會被人察覺,要找個人墊背也在情理之中,可硬拉上我師尊,是怕我師尊身為執掌刑罰的武尊,掌握太多你私相授受,貪贓倒賣,以權謀私,以色牟利的證據,所以先反咬一口,拖我師尊下水,免得我師尊遲早將你正法麼?話說回來,方掌事與那麼多男人有染,還記得請肚子裏的是哪一位的骨肉麼?”
眾人聞言,又哈哈笑開。
付雲中在心裏頭暗讚。
不算太長的一段話,重峰說得在情在理、有憑有據,輕輕鬆鬆將淩峰洗了白,還附帶最後一句所有人聽了都會信的反諷。
用詞也恰當,“哪一位的骨肉”,而不是“哪個野男人的孽種”,免得萬一真是自家師尊的骨肉,觸了黴頭,自己也惹一身騷。
方雪娥咬唇,好一會兒。是真的目光含淚,倒不像裝出來的。
她又能拿出什麼證據來呢。不說栽贓,哪怕真是淩峰的骨肉,淩峰什麼人物,自也早作準備,保管能推得一幹二淨。
“對……你就是不顧你的血脈,我又能怎樣呢。我早該知道,早就知道的……”方雪娥垂頭輕道,“我也想過不要他。要了他,怕就要賠上我自己。可哭了多少夜,我還是決心留下他,保住他,不惜一切……也恰好,蘭心在長濟堂遇上了秀娘,才叫我動了心機……”
說著,方雪娥抬頭,直直對上淩峰的眼眸:“今日不說,我便再無機會說了。淩峰,我知你未必不知我已有孕,你也是放任我,甚至暗中助我毒害劉氏,借以登上主母之位,生下你的孩子,也就成為了張刺史的公子。哪怕是個姑娘,也定能平安長大,嫁個好人家。你從來不說,可也想要一家團圓,子孫滿堂,對不對?”
淩峰自始至終沉默。隻眸光在聽見最後一句時輕輕跳了一跳。
一旁重峰不著意似的瞧了眼自家師尊,再瞧了眼方雪娥,也沉默。
方雪娥又垂了頭,聲音也漸趨低沉,撫著下腹,滿目蕭瑟,自歎自語一般:“我又何嚐不是呢……抱著利用孩子入主刺史府第的念頭,本想等劉氏不行了再騙張澤,道這孩子是他的,免得他顧忌自己的名聲和對劉氏的情義,逼我墮胎。現在看來,也走不到那一步了……”
說著,方雪娥緩緩抬眸,靜靜看著淩峰。
不過數步之距,卻似隔了人山人海,天涯路遠。
方雪娥的聲音繼續響起,竟帶了笑意:“對,我不是個好女人,好妻子,但謝謝這即將死在我腹中的孩子,讓我忽然明白,我還能試著去做一個好母親。我已經為了你,為了權勢,為了更好地活下去而放棄過一個孩子了,待他長大,怕也不會認我,我前夫家也不會讓他認我。但這個不一樣。我隻想著,等我老了,死了,至少還有一個兒子,帶著他的妻子兒女,或者女兒,拖著她的一家子,來送我最後一程。”
說得不快。語音低得連旁人都得從她的口型確定她究竟說的什麼。
但語氣誠摯,神態淒愴,叫人不疑有他。
但究竟是真是假,又否一出苦肉計,自這女人口中說來,誰都保不準。哪怕就是真的。何嚐不是自食其果。
最後一句,方雪娥眸中閃淚,抬手順發。
年華不複的美豔一笑,綽綽有餘的風情萬種。
“而你,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一字一頓,愛恨加交,反如璀璨。
淩峰不發一語。
魁梧挺立,須發濃黑,目光如鍾,不動如山。
禮尊輕歎一聲,再次抬手:“帶走。”
本是靜聽方雪娥低語的人群再次鬧騰開來,看著方雪娥被飛煙、飛柳、飛花、飛雪押解離去,留下一路委屈一般的輕泣。
付雲中也跟著一歎。
禮尊選的這個時機出手,是很恰當的。借著“初兵行”之機,哪怕廣布人手,也是情理之中,更可輕易以公事之名,將淩峰人馬調離戲台。
隻是,僅此而已麼?
老人就不怕,淩峰被逼急了,就在初兵行發難麼?
而對於方雪娥,和她一般的女人,或者男人,除了歎,還能說什麼呢。
所謂耍心機,所謂有小聰明,再爐火純青,也不過是所有人都看穿了他偽裝的善良,他卻看不穿所有人偽裝的駑鈍。
看著方雪娥被帶走,人群騷動,不少百姓跟著飛花等人走,多看會兒熱鬧。
禮尊又咳了咳。
他人也未放在心上。出了這麼尷尬的事,身為雲墟最尊長之人,說幾句話掃尾也是尋常。
卻不料,老人笑得慈眉善目,道了一句:“本次‘初兵行’的題目,其實我早已定下了。”
除了劍尊淩霄依舊低眸不語,美得飛雲淩霄,也靜得飛雲淩霄外,丹尊江見清、文尊李長帆,乃至武尊淩峰都被驚了一驚,盡數看向禮尊。
圍觀眾人,尤其是看了這麼久熱鬧,繃緊的士氣早已鬆散的七十九名應試弟子都抖了精神,等著禮尊將話說完。
付雲中心頭疑雲更重。
若按儀製,“擷英會”和“初兵行”的考題,都該是在到了試煉之地,方才宣布。擷英會為初試,考題可以千奇百怪,宣布考題之時也隨機應變。而初兵行乃真刀真槍,除非極其危險,需要考生早作準備,才會提前泄題。
果然,禮尊清了清嗓子,清晰而洪亮一聲:“本次考題——尋回青尊。”
簡潔、有力、四字。
全場肅靜一瞬,繼而全城歡呼。
這一次的歡騰,卻絕非方才看戲般的哄鬧,而是真心誠意,每個雲墟人、榆林人都打從心底歡呼雀躍。
曆屆初兵行,艱難絕拔,諸尊必攜雲墟精銳、全體管帶陪同臨陣,以應急照料。
十二年前,為了尋回青尊,雲墟全城出動,六個月間先後十七次深入毛烏素沙漠腹地。寸草不生,糧水斷絕,異獸出沒,總共有二十三名“重”字輩弟子及六名“淩”字輩師叔消失在了沙漠之中。
自此之後,雲墟雖常有刺探,如許大陣仗,借“初兵行”之機出動全城,也僅此一次了。
聞言,淩峰盯著禮尊的目光驟然如刀。
禮尊不言不動,看都沒看淩峰一眼。
從頭至尾立於禮尊身側,未離開半步的劍尊淩霄,卻動了。
動了一動。
也就抬了個眸子而已。
清清冷冷,飄飄渺渺,無愛無恨地“看”了淩峰一眼。
便又垂了回去。
可這一“看”,明明白白,幹幹脆脆,“刺”得淩峰當即軟了目光,看向別處。
聽見禮尊所言,再見這一幕,付雲中愣了一愣,漸漸,漸漸,就笑了。
不置可否。隨他可否。
一旁青禾聽得是莫名其妙:“……什麼什麼?禮尊爺爺說要去把青尊找回來嗎?”
付雲中點頭:“恩。”
青禾還在糾結:“又要去沙漠了嗎?很危險的呀!”
付雲中道:“對。”
青禾又道:“那麼那個被帶走的大姐呢?會死嗎?”
付雲中笑道:“大姐?該叫大姨吧……”
說著,身後翅膀撲騰,是方才兩人專注看著戲台,無聊飛走的大鳥又飛回來了。
嘴裏叼著一杈附近林子裏折來的樹枝,上頭掛滿紅色小野果,也不知能吃不能吃。大鳥點點頭,示意付雲中接過樹杈,騰出鳥嘴整理羽毛。
付雲中想起什麼,嗚呼哀哉道:“我也要謝謝死在我腹中的無數雞腿、酒蟲、糖果,哦還有灰背的養育之恩——對了死耗子什麼的就不要給我了,送你大師兄吧他喜歡……”
說著,付雲中摸摸大鳥的頭,大鳥一副你咋還不吃的樣子對他眨了眨綠豆眼。
付雲中繼續壯懷激烈:“才讓我活到了這麼大!太不容易了!!”
青禾銀鈴般笑個不停。
付雲中在腰帶間左掏右掏:“沒啥可以報答灰背的……”
青禾看去,付雲中好不容易,也就掏出了好些不知幹嘛用的折疊好的小紙條。
付雲中歎:“就幾張折小了從文房偷出來的小紙片,也不能喂鳥啊……”
青禾又笑了。
付雲中看了眼青禾,自手中枝杈上拗了長得最好看,綴滿小紅果的一小杈,轉身彎腰,簪在了青禾鬢邊發髻上:“那就先送個不要錢的禮,給一直照顧我的小青禾吧!”
滿眼笑意,一夜江南。
青禾定定看著這般的付雲中,不覺忽悠悠紅了臉,趕緊垂了頭去。
柔嫩女子,漆黑長發,鬢邊紅果輕輕顫,襯著滿頰紅霞低頭嬌羞,格外可愛。
付雲中無聲笑。
青禾低著頭,聽不見聲,看不見笑。
也看不見當此一刻,付雲中眸底安安寧寧流淌的靜謐。
更看不見,付雲中仍停留在他鬢邊發髻上的指尖,白芒一閃。
一閃即滅。
被拗了一小杈的枝條瞬間被撕裂成七段,在付雲中放下手腕之時,攜了本攥於付雲中掌心的小紙條,乘風而去。
帶起了小姑娘幾絲柔軟長發,卻未損傷分毫。
青禾全無察覺,仍低頭紅臉,還不自覺笑了。愈見青青禾尖般動人。
這動人卻未收入付雲中眼中。他轉身,看向戲台。
禮尊開始布置具體事宜,眾弟子屏息聽著,不時高聲應答。旁觀百姓卻已經無心細聽,各自議論跑動,場麵便有些亂了。
無人察覺,井邊、牆角、簷下、階上、柱旁、人群正中,或為雲墟弟子,或為尋常裝束的七人,各自一震。
因為一截小巧可愛,新鮮紅潤的紅果枝條,已自風中突降,釘入井縫、牆沿、簷角、階旁、柱上,和衣襟之中。
細軟纖弱的枝條,照樣毫不費力,或穿牆入瓦,或如情人指尖,柔柔探入衣襟,角度恰好,力道恰好,連衣裳都不傷寸縷。
帶著張同樣小巧可愛的紙條,去勢方收,與紅果一道輕搖。
青禾抬眸時,付雲中已不再看著她發間的紅果,也不再看著遠處戲台,而是看天。
天高雲淡。日頭不理婦人哭喊,還比方才更好了些。
青禾聽見不再年輕的男人呢喃一句:“瞧,多好的天氣,正該是好戲連台時候哪。”
青禾不解,眨眨眼。
付雲中遠眺,又笑得滿眼江南了:“我就等著,更好玩的戲上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