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亮的第一線晨光裏，飛聲的腳步已踏在了玄清宮主樓前。
    步履一如往常的沉穩寧定。隻麵上略略疲倦，一宿未睡，隻等著這個時候。
    他不過是錯過了一場聚會，不想就出了大漏子。
    禮尊召集密會，商量昨夜丹尊酗酒縱樂，行儀不端之事。
    早得消息，飛聲明白。酗酒事小，與青禾裸身同榻，才是大問題。
    雲墟為道家一脈，道武相承，以獨門歸雲劍氣為傲，並不修煉清淨丹法，是以全門皆不禁嫁娶。
    但不禁嫁娶，不是放縱淫樂，反是更以清心正念為重，輕易開口不得。一旦提請婚娶，便定了終身，絕無休妻再嫁之事。
    何況當年那位最為世人傳奇的第二十九代青尊立下規矩，自他為始，曆代青尊皆當以清修為要，不可有妻妾兒女之牽掛。
    即是說，青尊成為青尊之後，哪怕已有妻兒，分的分，離的離。
    青尊表率在前，兩百年來曆代諸尊自當跟從，除非恩德高厚，極少有破例者。一旦查明私下有染，當即身敗名裂，甚者，直接逐出雲墟城。
    江見清身為丹尊，本該為眾弟子德行榜樣，跟個說好聽點是年輕姑娘，說難聽點就是酒館藝妓的女子裸身同榻，實在不該。
    這事昨晚被人捅到了武尊那兒，掌管刑罰的武尊親自趕至，抓個正著，帶回武尊所居的玄煉宮。
    一晚上雞飛狗跳，幾個當事人皆莫名其妙，絕口否認。
    青禾是姑娘，哭得委屈，眼睛腫成核桃，子夜便放回了晚來風。桑哥隻是趴在桌上睡了一覺，什麼都問不出來，也放回去了。江見清貴為丹尊，要審也得掌管禮教的禮尊親自來審，送回玄明宮。
    隻剩下本就是雲墟人，又同樣裸身同榻，怎麼都逃不掉的付雲中。
    飛聲的腳步停下，站在主樓前庭。
    他抬頭。
    三樓正廳，便是禮尊召集密會之所。
    飛聲未得尊封，即使上了樓，也是無法參會說情的。
    晨光熹微，罩了飛聲一身，月華般的盈盈微藍。
    他就維持著這個姿勢。
    鳥雀已醒，三兩嘰喳，自宮中宮外的樹梢頭傳來。猶冷晨風中，格外清晰。
    同樣隱隱傳來的，還有樓頭之上，輕忽掩抑的嗬斥告饒聲。
    告饒的人，自然隻能是付雲中。
    此刻的付雲中正乖乖伏在地上，就差拿頭抵著。
    本是一幹二淨的地上，除了多出許多腳印，還有更多打滾、捶地、潑鬧和鼻涕的痕跡。
    誰幹的？自然也隻能是付雲中。
    武尊是不會對人客氣的，喊冤也照打；付雲中也不客氣，越打越喊冤。
    何況付雲中是真冤。
    如今被帶到禮尊居處，再怎麼樣，至少不會被揍。付雲中鬆了口氣，啞著嗓子更要喊冤了。
    除了涉事的丹尊，其餘禮尊、文尊、武尊都到了。劍尊淩霄閉關修煉經年，請也是不會來的。
    禮尊審了會兒，問不出什麼，改口道：“聽聞，你與丹尊交情很好，此次開年行也是多次結伴，和沿途農家的姑娘們言談甚歡。”
    付雲中埋頭悶聲道：“回稟禮尊，我、丹尊和跟著我們的那些弟子們與沿途的姑娘言談甚歡，與小夥子們言談更歡呀！我們還幫小夥子追姑娘，追成了一對，追跑了三對！差點被姑娘家大狗追著咬屁股啊可嚇人了！”
    禮尊沒忍住，“哈、哈、哈”地笑了。
    與往常無二，難得繃出來的肅然也在這陣笑聲中散得一幹二淨。
    當代諸尊裏，付雲中除了交情好的丹尊江見清，最喜歡的就是禮尊。或許全雲墟的弟子，都最喜歡禮尊。
    禮尊封尊日久，本名已不詳。他比已失蹤十二年的第四十代青尊更早來到雲墟城，封作禮尊後兩年，青尊才入雲墟。
    雲墟城規，曆代青尊皆由禮尊率諸尊定奪人選。所以可以說，第四十代青尊歸青俊，就是這位禮尊親手扶上位的。
    而這位禮尊叫人喜歡的地方不僅是他身居高位，更因了他的和善慈祥。
    青禾曾說，禮尊大人就像是從中土跋山涉水不遠千裏而來的彌勒菩薩，累得連肚子都瘦沒了。
    付雲中微微抬眸，看了眼諸尊的臉色，又低頭。
    禮尊年紀大了，抖著下巴上白花花的胡子坐在椅中笑。站在一邊，也才三十三歲，清瘦書生般的文尊李長帆向來是個打圓場的。站在禮尊另一邊的武尊淩峰約莫四十五六，須眉濃黑，麵相威嚴，位如其人，一幅不會罷休的架勢。
    付雲中繼續道：“禮尊大人明鑒！我們雖是玩玩鬧鬧，但絕無逾矩之舉……頂多，頂多……”
    武尊眼前一亮，威聲道：“頂多什麼。”
    付雲中支支吾吾道：“頂多是在休息的時候，幾個人結伴在附近晃個一圈，但絕不擾民……頂多……”
    武尊眉毛一豎：“又頂多什麼！”
    付雲中趕緊道：“頂多采些野果，撿些沒人要的東西，不值錢的，大夥兒都知道我有這毛病……”
    說著，證明一般，付雲中急急忙忙自腰間掏出錢袋，鬆開綁繩，自裏頭一股腦兒倒出零零碎碎的物什。
    銅錢、碎銀、形狀好看的小石子、野果幹硬的種子、半片被人丟棄的銀簪頭，乃至不知從哪兒掉出來的木雕殘塊。
    付雲中拾掇著手心的零碎，一件一件解釋，這是什麼時候，跟誰誰一塊兒，在哪兒撿的，覺得挺好看挺好玩，就收著了。
    說著，卻突覺氣氛凝重。
    抬頭一看，付雲中一愣。
    武尊一臉驚愕，連禮尊都僵硬了麵容。
    一旁文尊不明就裏，看向兩位尊者，也和付雲中同樣愣著。
    武尊與禮尊的目光，都死死盯著付雲中的掌心。
    卻不是看著那堆七零八碎，而是另一隻手掌中——被捏成一團，皺皺巴巴的錢袋。
    錢袋絲絹精繡，抽繩都是針線細密，巧貼暗花。相當好的料子與做工，隻是已舊了，但顯然主人保管良好，並未在風塵裏摧折太久，尚能清晰瞧出原本深藍浮金的顏色。
    付雲中愣生生地舉起錢袋，讓他們看清：“哦，這個啊……這個也是我撿的，就在這回開年行。裏頭沒東西，我瞧它還能用，估計剛被丟棄不久，就收了。在哪兒撿的來著……”
    說著，付雲中看向禮尊和武尊。
    武尊仿佛已將昨夜之事拋之腦後，不知是驚白了還是驚黑了臉，神容愈加焦躁：“快說！！”
    禮尊亦是眉頭緊皺，嘴角緊抿，等著付雲中說完。
    隻文尊還是不明白。
    文尊不明白，也是必然的。
    付雲中在心裏笑歎一聲。
    李長帆同江見清一樣，本不是雲墟人。他來到雲墟城時，青尊已失蹤四年了。
    付雲中低頭。
    眸光中淺若清風的探究掩在方才如許誠摯的疑惑中，此時便更不著聲息了。
    卻如同一把深藏十二年的利刃，已在自己的內心中磨光了鋒芒，靜靜沉睡，隱隱寒光。
    輕柔綿軟，似有若無，隻因未到鋒利時候。
    繃緊的靜謐中，付雲中的聲音靜靜響起：“……就在幾十裏外，近毛烏素沙漠的戈壁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