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煙雨半城酥  第七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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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頭盛了。
    再耀目刺眼,剛躡手躡腳下到玄清宮主樓二層的付雲中還是覺得這光芒照在身上舒泰無比。
    雖不算最高處,自樓頭遠遠一眺,晨光中紅石峽半沙半林的壯闊景色盡收眼底。
    忍不住伸個懶腰,又手疼腳疼背疼地哎呦叫喚,還不敢大聲,生怕又惹得樓上諸尊長喊他上樓。
    身後一道笑聲噗嗤傳來。
    付雲中下意識側身轉頭:“飛……”
    “聲”字尚未出口,便頓住了。
    自是不必出口。
    因為來的,或者說不知在此等了多久的,不是飛聲。
    隨著付雲中這一側身,被遮擋的陽光隨之瀉下,籠在來人背靠牆壁,向付雲中瞧來的半個側臉上。
    星眸彎彎,睫毛如羽,笑得實在是很好看。
    好看得也實在不該用俊俏來形容這個男子,至少該用漂亮。
    白皙若雪,眉目如畫,一見之下,便印象深刻。
    但在說起這個男子之前,必先提及另一個女子。
    雲墟劍尊,淩霄。
    淩霄是個女子。十分美麗的女子。傳言中,美得傲然淩人的女子。
    而付雲中眼前的男子,原是劍尊淩霄唯一一名男弟子,後入禮尊門下,與其後飛聲同樣,是禮尊最為得意的左右手。
    不過,飛聲再如何優秀,也是不及這個男子的地位的。
    因為這個年僅二十三歲的男子,便是雲墟城“重”字輩最後一位師弟,也是所有“飛”字輩最小的一位師叔,重霄。
    自名字便知,當年的重霄也是淩霄十分得意的弟子,卻不知為何轉入禮尊門下。關於他的傳言,自是不少了。
    少時病弱,不見人前。說得好聽些,是常年不見陽光故而肌膚白皙,難聽些,便是從小病怏怏黃蠟蠟,隨時都會斷氣似的,怎麼和同齡人玩鬧都不知道,長到十歲上才好了起來。
    許多人猜疑重霄乃淩霄之私生子,是故都是如許美人,從小藏匿,後又將其托於禮尊教導。但誰都知道,重霄和淩霄的美是完全不一樣的。連剛入雲墟,諸尊麵容都記不清的小女弟子,都會紅著臉問人那個最漂亮的小師叔叫什麼,而從沒人錯認為是哪位女師叔或師姐妹。
    也有人猜疑重霄當年為何決意要入禮尊門下,還是個劍尊首肯,禮尊笑納的結局。雲墟雖分諸尊,門人傳道授業卻是共學同教,頂多多得本尊師長教導關照些,極少有門下弟子意欲轉投別尊門下者,更何談兩方師尊相安無事,其樂融融。有人道重霄重名重利,欲自禮尊手中接掌大權,可如今誰都看得出來,最能掌些私權的事兒他幾乎通通交托與了飛聲,十足超脫的師叔派頭。
    平日裏雖是點頭之交,見是重霄師叔,付雲中再怎麼也得收斂收斂,好好站直、行禮、開腔:“重霄師……”
    “叔”字又未出口,就被重霄的一聲輕笑打斷。
    付雲中隻好抬眼看重霄。
    重霄還是在微笑。
    他笑也好,不笑也好。看你也好,不看你也好。都是清透純粹,全沒有半分掩飾。
    不須你猜,無需你度。
    清清白白,幹幹淨淨。
    然後重霄緩緩抬了手,指掌照樣清清白白,幹幹淨淨:“拿出來吧。”
    付雲中一愣,偷瞄了瞄重霄的眼色。
    重霄繼續眼眸彎彎:“那是朝廷幾日前方賜予的,不趕緊還給禮尊,不大好。”
    付雲中掙紮了會兒,終究一歎,自衣襟裏頭摸出一個十分小巧秀氣,卻更顯精細極品的錦繡布囊,認命地擱在重霄掌心。
    ——那是付雲中還在樓上跪著時,禮尊屈尊下顧,自座中站了親手扶起付雲中那會兒,被付雲中從禮尊腰間順來的。
    也不知怎麼被重霄看破了。
    重霄雖有如今地位,但畢竟未入尊位,是上不得樓,參不了密會,也自然偷看不了的。莫非,是付雲中愛財好物的美名到處傳播,連重霄師叔都惦記在心,隨口一試,就把付雲中試出來了?
    可付雲中左瞄右瞄,也沒自重霄清透漂亮的微笑裏看出半點破綻。
    重霄任付雲中到處瞄,也不急著收手,反是將布囊打開,取出其中亮閃閃的金器:“其實也沒什麼,朝廷賞的,雖價值連城,估摸也是聖人玩膩了的小擺設。”
    這句話,付雲中倒是很認同。
    重霄掌心一隻小巧神獸,純金製造,兩眼各鑲了顆黃中透藍的寶石,一張大嘴,怎麼看怎麼像癩蛤蟆。
    皇上養過的金癩蛤蟆,怎麼著都價值連城。
    讓付雲中細細瞧過了,重霄也便收了金器,納入衣襟。卻又在付雲中多少有些不甘願的目光裏,自腰間又取出一個小巧瓷瓶,道:“這是我自禮尊那兒取的,權當交換。”
    付雲中愣愣接過,拔了瓶塞一聞就樂了。
    這濃鬱藥味,再怎麼毛估估地算,也排得進被禮尊珍藏備用的靈丹妙藥裏頭了。
    全雲墟人都知道武尊從來下手不輕。這瓶藥水自是送與付雲中治傷的。
    付雲中笑著看向重霄,重霄羽睫一眨,還是那個晨光籠罩裏愈發清透的微笑。
    連交換贓物,都是這麼個清清白白,幹幹淨淨。
    付雲中便更樂了,大大地咧開嘴角:“……多謝!”
    重霄卻一怔。
    日頭的確盛了。
    撲在付雲中許久不曾如許開懷而真實的笑臉上,似是直直照進了那雙刹那春暖,滿眼江南的眸子裏。
    卻反照出裏頭冰雪未融時,才有的格外璀璨耀目的光。
    重霄垂眸,點了點頭,揮了下手,轉身離開。
    而付雲中看著重霄的背影,好一會兒,才又笑了,轉身,下樓。
    時辰不早,玄清宮主樓前庭上,不少禮尊門下弟子已早起晨練了。
    付雲中隨意抬頭一瞧。
    帶的弟子多了,自然能瞧出來,相比之下,離他不遠處的一眾弟子練劍練得猶為認真。
    他們身旁,就站著個熟悉的身影。
    付雲中的嘴角更翹了一些。
    他知道,飛聲是來等他的,順便教教眾師弟。
    又或者飛聲是來指導師弟,順便來等他的。都無所謂。
    付雲中一瘸一拐,向飛聲走去。
    一路上都能聽見眾弟子們的竊竊私語,道是擷英會就在今年了,也不知會是什麼時候,出的什麼題,真是心焦。
    擷英會,的確就是今年了。
    三年一小會,五年一大會,都是為雲墟挑選弟子而備,考的什麼,卻幾乎是次次不同。雲墟諸尊並立,便是要求門下弟子文武雙全,德藝皆馨,亦因此,在諸尊商議,並由青尊或禮尊定下題目前,究竟考的文、武、才、藝,甚或是臨機應變、協作互助,誰都猜不準。
    十五年前,第四十代青尊親自出了一題,竟是叫眾弟子在偌大榆林城中,尋一枚簪子。一百三十七名參會弟子按著青尊所示形狀全城搜尋,細至床頭井底,卻一個都找不到。至黃昏,全員回城,青尊才公布,他壓根就沒有藏下簪子。當屆,搜遍全城卻不擾民的眾弟子中,得鄉人贈簪亦不收者為上品,得簪而收者為中品,其餘為下品,共收關門弟子十七人,是為曆屆收徒最少的一次。其餘擾民者、買簪者、奪簪者、畏難而棄者全數落榜,重則逐出雲墟城。
    一聲並不響亮的威喝,私語聲登時消寂。
    付雲中隨聲看去。
    一見那張規板嚴厲,不苟言笑的臉,和站在眾年幼弟子身側,猶為高挑強健,獨來獨往的筆挺身板兒,付雲中便一點也不奇怪了。
    果然是明恩。
    明恩同付雲中一樣,身為雲墟管帶,卻著實比付雲中更像管帶,也更為眾弟子視作管帶多了。
    功夫一流,隱隱帶著多年冷血般的銳利,完全不輸雲墟“重”字輩師叔,卻甘做管帶,不入關門,更不領一官半職。
    他名喚明恩,自是來報恩的。
    傳言明恩本為江湖頂尖殺手之一,十年前躲避仇敵追殺,來到雲墟。於城外林中貧病交迫,昏倒路旁,是一向慈悲的禮尊將他收入雲墟,不問過往,悉心照養。
    明恩醒來,便成了如今的明恩。
    進了雲墟城,明恩,便是明恩,與他過去是誰,有甚愛恨,都無關了。
    此時的明恩恰好轉過視線,與付雲中對視一瞬,轉眼錯開。
    付雲中不禁摸了摸臉,想,他今天一瘸一拐,是不是特別像個木頭人。明恩再冷淡,好歹他們同為管帶,算是相識,可明恩的視線分明就跟看見個木頭人似的,全無波瀾。
    然後付雲中往上扯了扯自己嘴角。雖然不少女弟子心儀明恩的冷酷,但其實他覺得,要是明恩多笑笑,就更俊俏了。
    慢騰騰邁向飛聲處,隻見眾弟子小雞圍母雞似的,恭謹又急迫,一疊聲地問飛聲:“大師兄,你說,這次擷英會會出什麼題?”、“大師兄,我武學實在不行,時間不夠了,怎麼才能突飛猛進?”、“大師兄,你覺得會不會考些詩詞歌賦?這還罷了,萬一考到歌舞樂器,那可怎生是好?”
    付雲中走得夠近了,便停下來,也隨著眾弟子目光看向飛聲。
    被圍在正中央的飛聲,低眉垂眸看著這群比他矮了一兩個頭的師弟師妹們,嘴角帶笑,柔聲安慰。
    妥妥貼貼的清正祥和,不怒自威。
    付雲中左看看,右看看。
    右看看,左看看。
    最後忍不住一歎。
    飛聲小時候,分明不是這個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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