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當你把那個無辜的年輕女人吊死，當你因柴堆燃燒的火焰而喜悅尖叫，當你跪伏在沾滿血水的屍身旁咒念所羅門之書，你會發現你的屍體吊在橋下，火焰中淒嚎的是你摯愛的妻子，鐵皮字上沒有讓靈魂回到肉體的方法。
    這世界沒有人是聖潔的，隻有善意，與惡念。
    1422年春聖佛羅倫薩
    書自安娜妮卡”
    巴特曼用棉被把自己包裹，但他依舊能聽見樓下傳來的，人群的聲音。
    他怕極了，哪怕樓下母親對妹妹的叫喚，都能讓他抖上半天。
    今天鎮子裏有件大事——鎮裏人發現一個女巫，然後他們打算燒死她。
    所有人都要去看，哪怕他們不敢對視女巫的眼睛。
    但是，很顯然，巴特曼不在這“所有人”之列。
    他甚至不敢站在那位將被燒死的姑娘麵前。他不曉得那個姑娘的名字，但他清楚明白的知道，是他害得那個善心的、漂亮的白女巫要被人活活燒死。
    架在十字架上，任由蒸騰的火焰吞噬她的黝黑長發、翡翠一樣碧綠清澈的眼珠。
    “巴特？巴特！”伴著砸門聲，女人轟隆隆的聲音敲進來，“我的孩子，你真的不去嗎？！”
    “不！”巴特曼大喊，他甚至是在尖叫了，“你們去吧！媽媽，你們去吧！”
    “好吧！”屋外的母親挺無奈，她轉身衝樓下仰頭等待的父親擺擺手，然後轉向麵前的門板，“我讓維傑妮卡回來了，你看著她。烤肉和麵包在廚房裏，桌子上有新鮮番茄和羅勒，你自己弄東西吃。別忘了你的小妹妹！”
    “我知道了媽媽……”
    巴特曼瑟縮在被子裏，他聽見父母離家時關門發出的聲音。
    樓下人的聲音更大了。巴特曼縮在被子裏哆嗦不停。
    門外傳來小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跟著是輕輕的敲門聲。
    “誰？！誰在那兒！”
    “哥哥！”門外的小姑娘一邊敲門一邊叫，聽上去就像歡快的更知鳥。
    這無疑是巴特曼的救星。
    少年迅速掀開被子爬起來，他跌跌撞撞衝到門邊，哆嗦著解開所有門閂，他拉開門，跪下來把妹妹緊抱在懷裏。
    維傑妮卡被哥哥緊緊箍著，險些喘不來氣。
    “哥……哥哥……”小姑娘拍打著哥哥的手臂，這時巴特曼才回過神。
    他抖著手捋開維傑妮卡臉頰旁的卷發，不停輕吻妹妹的臉頰。
    維傑妮卡還很小，但她知道，她哥哥緊張、害怕、內疚的時候，都會這樣擁抱她，親吻她的臉。
    “天呐維傑妮卡，我幹了一件多麼蠢的事……”巴特曼跪坐在地上，他抱著他的妹妹，“我讓一個善心的小姐要因我而喪命，隻因我一個自私的、陰暗的、甚至沒有報酬的請求！”
    “……唔……”對於哥哥的話，維傑妮卡大部分都不明白，但她能分辨出一件事，“媽媽說，今天廣場上要燒死一個惡毒的女巫。”
    “不！”巴特曼怒吼著，他眼眶通紅，嘴唇哆嗦著，“她是女巫但她不惡毒！她是那麼的善良好心！你忘了是誰總在朵瑪之日為我們帶來的糖果和彩蛋嗎！”
    小維傑妮卡不理解哥哥的憤怒，但她知道糖果和彩蛋。自然她也記起來，每一個冬天，在第一個下雪的日子裏，悄悄出現在她枕頭下的驚喜。
    小姑娘還想說些什麼，巴特曼把她抱緊，她的腦袋擱在哥哥的肩上，血親的難過讓她乖巧順從地選擇了閉上嘴巴。
    此後巴特曼沉默著熱了烤肉和麵包，並把一部分麵包泡在煮好的番茄羅勒湯裏搗爛，混著撕碎的肉碎算作妹妹的晚餐。
    可以透過窗戶看見月亮時，廣場那邊傳來人群的歡呼。巴特曼手在發抖，他本是抱著妹妹念故事，故事書從他不斷發抖的手中落下，他捂住耳朵不讓自己聽見那該死的、惡意的、甚至無知的歡呼。
    母親和父親在很晚才回來，巴特曼抱著維傑妮卡側躺在床上，背對著門。他們沒睡著，但當母親打開門來看時，她看見的是她孩子們熟睡的背影。
    鎮裏的人紛紛回家，他們談論著，帶著一種滿足。這細細碎碎的聲音持續了將近兩個小時，當最後一盞燈熄滅，巴特曼意識到，再有半個鍾頭，鎮子就會死掉。因為所有人都睡著。
    他爬起來，哆嗦著換上衣服和靴子。維傑尼亞打著哈欠看她的哥哥。之後她被巴特曼抱起來，他放輕腳步，踮著腳一階一階走下樓。
    “哥哥？”關上家門時，維傑尼亞站在巴特曼腳邊，她扯扯哥哥的衣服，仰臉看著她哥哥。
    巴特曼比出一個安靜的手勢。她牽著妹妹快步走去廣場。
    春夜的風帶走了濃重的焦糊味和死氣，廣場隻有一堆木炭，以及木炭中四散的灰白色骨骼。
    鎮裏人應當是把女巫的骨頭砸碎了。不完整的身體和被風吹走的骨灰，這讓女巫的靈魂上不了天堂，也下不去地獄。
    巴特曼在街口站著，他雙腳發顫，愧疚感讓他甚至不敢走過去。
    牆縫裏，剛開花的野花在風中搖擺，巴特曼把小花摘下來，遞給身邊的妹妹。
    維傑妮卡一臉不明所以。
    “我親愛的妹妹，”巴特曼強逼自己鎮定，“把這個放到柴堆去。”
    維傑妮卡點點頭，小姑娘邁著小短腿跑過去，鵝黃色的春裝讓她看起來就像會飄動的小花。她把野花放在炭堆上，之後轉身跑回哥哥身邊，撲在哥哥懷裏。
    巴特曼攬住維傑妮卡遠遠看著，微風吹起炭堆中一些白色的東西。他低下頭，臉上滿是痛悔。
    如果那晚他沒去女巫的居所，如果他沒向那善良的女巫尋求幫助，如果他沒……
    “如果你沒愛上不該愛的人。”一個女聲突然在他身邊響起。
    巴特曼驚叫起來，跌坐在一邊，他瞪大眼睛迅速後退，直至後背抵著牆。他驚恐地看著出現在身邊的女人。
    女人穿著蘭色長裙，似乎是淺栗色頭發。她抱著一本書，紅色封皮，看起來很老舊，書脊有個槽口，別了一支羽毛筆。夜色讓巴特曼看不清女人的臉。
    女人沒看巴特曼，她的目光似乎是定在柴堆上。
    “如果你沒愛上不該愛的人，”她說，聲音就像個普通的姑娘，“如果你愛上的人沒有離開你，你不會去找她打探消息，她也不會為你動用魔法，然後被鎮上人發現她是女巫，她也不會死。是嗎？”
    巴特曼哆嗦著。他想問她是怎麼知道這一切，但被拆穿的恐懼讓他說不出一句話，他抱緊維傑妮卡，生怕這個女人轉身捅他們幾刀。
    事實上，女人確實轉過身。月光讓巴特曼大致看見女人的臉，一個普通的女人。不，她看起來甚至還不到“女人”的地步，她看上去更年輕，但沒有稚氣。介於少女和女人之間。
    女人看了他一會，然後轉身離去。驚懼中，巴特曼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熟悉的味道。
    之後他抱著妹妹跌跌撞撞衝回家，兄妹倆悶著頭倒在床上昏睡。理所當然，巴特曼對父母隱藏了今夜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