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念去去 卷四 27、溫泉之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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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這些譜,進藤排的熱血沸騰,他甚至偶爾覺得自己在發抖。
每當看到那些令人拍案叫絕的妙手時,他都會想,如果是我,會怎麼處理這一步?
如果是我,在這樣的劣勢下,能夠扭轉乾坤,反敗為勝嗎?
如果是我,在麵對棋壇前輩的氣勢磅礴,步步緊逼時,能夠像塔矢一樣冷靜如初,堅守本心嗎?
如果是我……如果,是現在的我——能夠在與塔矢的對弈中,下出精彩絕倫的神之一手嗎?
當有一天,他能夠對這個問題信心十足地回答“是”的時候,也許他就再不用怕麵對塔矢失望而不可置信的眼神,也許他就能聚集起足夠多的勇氣,重新站在塔矢麵前,理所當然地說,“我們可是要下一輩子的棋啊”。
他必須要每時每刻都全力以赴,才能夠讓這一天,不顯得那麼的遙遙無期。
約定好出發的那天早上,進藤開車去塔矢住的酒店。離約定時間早了十五分鍾,他便在大堂裏找了個能看到電梯的地方,準備坐一會兒。誰知剛拿出手機,就聽到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棋院的一個工作人員,叫萬峰,曾經給他做過采訪。
進藤有些詫異,“萬先生,你有朋友住這兒嗎?”
萬峰揚了揚手上的信封,“不,我來給塔矢老師送點東西。”
他將信封放在前台,又和進藤隨口聊了兩句最近的天氣。見進藤雖然在跟自己說話,眼角的餘光一直放在電梯口前,突然間福至心靈,“進藤老師今天是來找塔矢老師嗎?”
進藤摸了摸鼻子,笑道,“是啊,約好一起出去玩。”
“怪不得啊。”萬峰嘖嘖稱奇,頂著進藤茫然的眼神,悠悠道“怪不得塔矢老師要把計劃分三天進行的采訪和拍攝都壓縮到昨天一天完成,原來是有約在身啊。”
進藤楞了一下,趕緊追問,這才知道本來中日雙方棋院安排好了分三天進行工作,塔矢昨天突然說要趕進度。他言辭有理語言誠懇,一再表示自己會無條件配合,加上大部分人還是想早點工作完好休假,算是雙贏局麵,這才沒出什麼亂子地趕在一天裏完成了所有工作。
讓塔矢臨時決定加班工作的理由,不可能有第二個。
“……辛苦你們了。”
“我們還好,早做晚做不都一樣嗎。辛苦的是塔矢老師,聽說昨晚十一點過還在做專訪呢。”萬峰寫好字條跟信封夾在一起,擺了擺手,“我先走了。進藤老師新年快樂。”
萬峰離開後,進藤回到沙發邊,呆呆地坐下。一時之間,頗覺心情複雜,愧疚難當。
雖然懷抱著一點點不可告人的隱秘小心思,但提出溫泉旅行的本意,還是見到塔矢經曆了頭銜賽,疲憊不堪,希望能借此機會讓他好好休息,放鬆一下。
沒有想到,卻讓塔矢更累了。
就像一直以來,雖然努力不想給塔矢添麻煩,但事實上,他是不是……其實總是一次次地讓塔矢為難呢。
比如他一廂情願地視塔矢為勁敵,比如他一時衝動下的告白,比如他蠻不講理地想將塔矢拉進自己的世界。
也許沒有自己的存在,塔矢的人生能夠輕鬆順暢得多也說不定。
“進藤?”
聽到熟悉的聲音,進藤這才後知後覺地抬起頭來,就看到正從電梯出來的塔矢。不是工作,塔矢也就不像大多數時候一樣一身筆挺的西服,而是穿了一件休閑款襯衫,毛衣背心,下半身是牛仔褲,然後套了一件灰色的羊毛大衣。
進藤一時看呆了,直到塔矢走到他麵前,詫異地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這才反應過來。他不動聲色地在塔矢臉上逡巡,沒有發現黑眼圈之類的熬夜痕跡,懊惱稍減,壓下所有不為人知的心緒翻湧,強作鎮定道,“真難得,西服狂也有回歸日常的一天。”
塔矢淡定笑了笑,沒有理會進藤的調侃,“等很久了嗎?”
“沒有,我剛到。吃早餐了嗎?”
“還沒有。”
“我也沒有。”進藤看了看手表,“時間還早,我們吃了早餐再出發吧。”
他們選擇了酒店附近的一家小籠包。
美食顯而易見地振奮了兩人的精神。盡管如此,一上車,進藤就假裝不經意地說,“大概兩個小時到,你可以先睡一會兒。”
“不用。”塔矢拉好安全帶,“難得有在中國旅行的經曆。”
塔矢來中國的次數絕對不算少,但幾乎都有公務在身,來去匆匆,除了工作和吃飯,出酒店都沒幾次。
“雖然最近常來北京,但基本上都是在那幾個地方,還沒機會好好逛逛。”
最近常來北京啊……
進藤莫名有點心虛。雖然周邊的人都理所當然地默認,他自己也暗自覺得塔矢頻頻來北京是因為自己,但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自我感覺太過良好產生的錯覺,又或者並不是他最為希望的那個原因。
“這幾天放假,正好借這個機會,我帶你去周邊玩玩?”
這並不是一句隨意的客套,而是披著閑聊外衣的,謹慎的試探。
塔矢道,“好啊。”
他說,好啊。
雖然塔矢這個人一向在除了圍棋之外的事上神經粗大,懶得分出心思去關注在他看來“無關緊要”的東西,但再怎麼沒有常識,也該知道這種情況下毫不遲疑地答應邀約意味著什麼。
進藤握著方向盤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
接下來的路程,他們聊了一些棋院同事的近況和最新公開的棋譜。進藤嘴上在正常應答,其實全靠本能,到目的地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直到停好車,他才深吸一口氣,回過神來。
——冷靜一點,進藤光。
棋院非常大方,作為發給員工的福利,進藤原本以為是間民宿,但居然是一家頗不錯的酒店。而且據說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二戰期間。店家傳了無數代,也是戀舊,多次裝修,每年光是維修費都是一筆不菲的支出,但仍然舍不得搬遷。
他們的房間在六樓,正常的雙人間,還有一個陽台,對著不遠的青山。
來的路上已經在某個休息站簡單吃過東西,兩人放下行李,決定出去逛逛小鎮。誰知剛走到酒店花園,便無意間看到貼在路燈上的圍棋大賽的宣傳畫。
既然會跟棋院有合作,說明這家店的老板是個圍棋迷,會在店裏舉辦圍棋賽這種事,似乎也很理所當然了。
“可以選擇單人賽和團體賽誒,”進藤興致勃勃地念著宣傳畫上的比賽規則,“好懷念。”
塔矢張了張口,沒把某些呼之欲出的吐槽說出口,而是道,“要去看看嗎?”
比賽在會議廳舉行,劃分了個人戰,團體戰,以及觀戰區,布置得還像模像樣的。門口坐著的負責登記的小姑娘見二人進來,笑著招呼道,“兩位來參賽的嗎?”
進藤認真地猶豫了一下,被站在後麵的塔矢毫不留情地戳了一下後背,隻好放棄了在這種比賽上刷存在感的念頭,擺擺手,“我們看看就好了。”
走進會場,塔矢沒打算放過他,低聲道,“你剛剛真的想參加吧?”
進藤隻能嗬嗬傻笑,“怎麼可能。”
他做好了被塔矢嘲諷的準備:畢竟職業棋手參加這種比賽完全就是犯規,而塔矢可是從小道德感極強,連少兒圍棋大賽都不會參加的人。
但出乎進藤預料的,那個人沒有嘲笑,而是認認真真,一本正經地說,“手癢的話,就快點回來。”
進藤愣住了。
一年半前,在機場分離的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懷揣著最後一絲隱秘的渴求,小心翼翼地問匆匆趕來送機的青年,“你希望我回來嗎?”
一年半前的塔矢選擇了沉默。
一年半後的現在,他是不是可以認為,終於等到了這個回應?
說完這句話,塔矢就已然快走幾步,自顧自地去觀戰區了。進藤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麵,一時之間,幾乎能聽到自己心如擂鼓的聲音。
走投無路地逃出來的時候,他哪裏能想到會有今天?
進藤心裏想著別的事,看得漫不經心。直到塔矢手肘輕碰他一下,“看這個。”
塔矢所指的,是一場2VS2的四人聯賽,兩個人一組,四人輪流落子。能看得出來,四個人的水平都差不多,但是有一方默契十足,似乎彼此都很能明白對方的意圖,落子連貫,毫不遲疑;相較之下,另一方就完全沒什麼“合作”可言,好幾次一個人落子之後,另一個人都投去不可置信的一瞥,或是大口深呼吸。
雖然棋步思路都很基礎,進藤和塔矢看兩人的表情看得津津有味。
“如果我們是一組,這會兒可能已經掀了棋盤打起來了吧。”
塔矢低笑一聲,“那倒未必。”
進藤挑眉道,“哦?看來某人忘記上次複盤時,自己都說過些什麼了?”
塔矢隻是笑,卻沒有再說什麼。進藤隻當他嘴硬,沒再追問。
看完這一局,進藤有些按耐不住地看向塔矢,卻詫異地發現,塔矢也正目光炯炯地看向他。
相視的刹那,兩人心領神會。
“回去來一局?”
“好。”
原定的閑逛計劃被毫不猶豫地拋到腦後,兩個人當機立斷,出了會議室就直奔前台。這家酒店也不負所望——會舉辦圍棋賽,又怎麼會不準備好外借棋具呢?順利借到棋盤棋子後,兩個人回到房間,房門一關,殺了個昏天黑地。
一局結束,已經是好幾個小時之後了。
“我輸了。”塔矢伸了個懶腰,一臉饜足,“82手,為什麼不用飛,而是跳?”
“在那種情況下,飛雖然可以呼應下方,但是對於注定成為最終爭奪地的右方而言就起不到任何效果了。”
“你怎麼知道我會選擇右邊作為決勝場?右上方於我而言更有優勢,不是嗎?”
“隻是看起來有優勢而已,82手一下,你就不可能選擇留有隱患之處。”
塔矢沒有再問,隻是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進藤。進藤不由反省了一下,“額,我說錯什麼了嗎?”
塔矢呼出一口氣,移開了視線,“沒有,完全正確。”
進藤小小地開心了一下,但轉念一想,雖說不是盲棋,但兩個人肯定都沒有盡全力。靠直覺比較多的比賽,猜到了對方的想法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如果在正式比賽中,他也能像現在這樣,看透塔矢每一個念頭就好了。
“咕嚕嚕……”
肚子的異響喚醒了沉迷於複盤的兩人,他們這才注意到天色已經全然暗了下來,精神一鬆懈,頓時覺得餓得不行。好在溫泉會開放到半夜,他們匆匆去餐廳吃了點東西,又繞著庭院走了幾圈消食,總算回房間換了衣服去此行的重頭戲。
溫泉湯池很大,他們到的已經有些晚,很多帶了老人小孩的家庭正陸陸續續地回房間。兩人尋了個僻靜的地方下水,享受著毛孔舒張的那份舒爽,不約而同地長呼一口氣,對視一眼,又同時笑了起來。
“說起來,好長時間沒有泡過溫泉了。”
“我也是。”塔矢微微仰頭,放鬆身體靠在池邊,平時一貫嚴肅的表情也被熱氣蒸騰出幾分肆意,“上一次,還是小學的時候吧。”
“這麼早之前?”進藤哭笑不得,他口中的好長時間也不過來中國這一年,“不愧是圍棋機器。小學的時候一定也是被父母硬拖去的吧?”
“倒也不是,那段時間比較迷茫,父母有意帶我出去散心。”
“你還迷茫過?”進藤有點驚訝,“不是從小就決定好要做職業棋士嗎?”
“是啊。但是畢竟是要一生為之奮鬥的事業。按照父親給我的規劃,我應該在十二歲那年參加職業考試,但是我放棄了,那個時候所做的心理準備遠遠不夠。”
溫泉裏太舒服,讓塔矢難得地有了幾分傾述的欲望。
“那時候師兄們都很奇怪我為什麼沒有報名考試。父親尊重我的選擇,但也不是沒有問過我原因。”
“可是那時候,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塔矢回憶了一下那段時光,已經不太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在報名表的簽字處猶豫,隻隱隱記得那種茫然又無措的失落感。
二十多歲的成年人在工作選擇時尚且迷茫,更不用說一個剛步入青春叛逆期的十二歲少年。
盧原曾經開玩笑說,“小亮是覺得太寂寞了吧。”
也許,一語成讖。
“這麼說,我在棋會所遇到你的時候,你正處於‘翹掉了職業比賽’的狀態囉?”
塔矢失笑,“是啊。”
進藤回憶了一下,有點難以想象。從最初的相識開始,塔矢似乎就一直是堅定的,不懈的,勇往直前,似乎不知懈怠為何物。其努力程度大概可以讓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人羞愧至死。
“後來呢?”
“後來啊……”塔矢微微眯起眼睛,“後來,你都知道。”
進藤一瞬間就明白了。
後來,塔矢遇到了自己,一個明明看上去什麼都不懂,卻有著強到不可思議棋力的同齡人。
一開始,他們都隻看到了對方浮於表麵的東西,不甚了解,彼此不慣。
但命運似乎從他踏入那家棋會所開始,就注定了一生糾纏。
此後的十年,他們相識,相知,終於可以互相理解,在追求神之一手的道路上攜手前行。
何其有幸。
進藤情不自禁又不動聲色地向塔矢靠過去,胳膊碰到了塔矢的小臂,兩人都戰栗了一下。因為都在努力克製,反倒沒能察覺到對方的異樣。
“對不起。”
塔矢不明所以,“對不起什麼?”
“對不起,我害你加班了吧。”
塔矢有點詫異地睜開眼看著進藤。他很快反應過來對方在糾結什麼,雖然不知道進藤從何得知自己加快了工作進度,但是——
“那不算什麼。反正都是早晚要完成的工作。”
進藤還是頗感愧疚,“話是這麼說,但是你本來可以更輕鬆一點的。”
聞言,塔矢輕輕笑了,蒸騰的水汽在他纖長濃密的睫毛掛上細小的水珠,他突然眨了下眼望向進藤,水珠沿著他的臉頰滑落,宛如淚珠。他的頭發有一點長了,兩人又實在挨得近,這樣一動,發尾輕輕拂過進藤的肩膀。
“現在這樣,更好。”
進藤覺得那發絲不是掃在他肩膀,分明是掃過他的神經末梢,不然這股讓全身都戰栗起來的搔癢從何而來?他有一點顫抖,可能是露出的身體上有水,而周圍溫度又太低的關係。側過頭,進藤發現塔矢也正在看著自己,不再是以往嚴肅認真的樣子,在蒸汽浮動下居然顯出一點溫柔的神色。
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更好?出來旅行更好?泡溫泉更好?還是……跟我在一起,更好?
進藤張了張嘴,某句話幾乎已經翻湧著到了嘴邊。他想傾述,想追問,但是曾經有過的那個模糊的念頭卻突兀地浮現——
一份沒有變質的友誼,也許才是塔矢想要的人生。
最終,他還是將所有的欲望再一次壓了回去。
“很晚了。”進藤猛地站起來,巨大的溫度差讓他感到一陣抑製不住的眩暈。他遮住眼睛,想掩飾自己的情緒,也不敢去看塔矢的表情。
“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