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先是複盤，然後打譜，最後又下了一局十秒快棋，足足折騰到半夜三點。
    進藤站起來的時候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的腿麻得像兩根木頭，隻能趕緊扶住床，“你在這兒睡，我去沙發。”
    “你那沙發才1。5米，怎麼可能睡得下。”塔矢皺著眉，學進藤揉腿，“你應該有多餘的棉被吧？就鋪這邊吧。”他想自己不請自來，哪有把主人擠走的道理，地鋪就行了。
    不過從進藤的角度來看，自己明天可以在家宅著，塔矢可是要趕飛機的。於情於理，他當然都不會讓塔矢睡地上，於是要說好歹，把人哄上了床。他自己也實在是累了，關了燈，眼皮就像是有千斤重般墜了下來。
    然而身體很疲憊，精神卻很亢奮。
    直接表現就是，睡不著。
    今天，他們一起吃了午飯從棋院出來直接回家，打譜到半夜，都累得不行，於是塔矢就住在了他家。
    這些事，如果換做一年前發生，那麼再正常不過。可是，當他向塔矢告白之後，一切都變了。
    過了這麼久，當初孤注一擲告白的勇氣也消退得差不多了。很奇妙的，有時候會有些心酸，但終究還是不覺得後悔。
    不喜歡就不喜歡吧。這個世界上那麼多人，兩情相悅能占多少？
    沒有愛情，維係在他們之間的，還有圍棋。
    這是更為堅韌的，無法被切斷的聯係。
    隻要他們還在這個圈子一天，隻要他們還堅持下棋一天，這聯係就會將他們緊緊捆綁在一起。
    塔矢會專程飛到北京，就為了跟他下棋，這一點，進藤其實並不十分吃驚。今天晚上他們可謂下得酣暢淋漓，與自己的對弈能夠帶給塔矢滿足感，進藤有這個自信。
    隻要自己的圍棋能夠維持住這樣的水準，塔矢的眼睛，就永遠不可能從自己身上移開。
    話說回來了，明知道自己喜歡他，還送上門來留宿。塔矢這是對自己太自信，還是太沒自信了？
    苦笑一聲，進藤翻了個身，摒除一切雜念，放任自己被湧上來的疲倦拖入深眠。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翻身後，床上的塔矢睜開了眼睛，安靜地注視著他在黑暗中模糊一片的背影，很久很久。
    進藤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第一時間往床上看過去，卻隻看到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他一下坐起來，大聲喊道，“塔矢？”
    屋子裏傳來輕微的回音，但沒有人回答他。
    枕頭邊上有一張紙條，進藤撿了起來，見上麵寫著，“我去機場了。”
    進藤懊惱地拍了拍腦袋，他本來該一早起來把早飯做好，把衣服準備好，然後送塔矢去機場的。這下倒好，一覺睡過去，什麼都耽誤了。
    而當他環視了一圈房間後，懊惱更甚。
    房間裏，似乎到處都是塔矢的影子。
    那張床，塔矢睡過，那本棋譜，塔矢翻過，那個杯子，塔矢用過，那局棋，塔矢排過。
    這一瞬間，進藤想要回國的欲望，或者說，想要回到塔矢身邊的欲望達到頂峰。
    他突然又有點慶幸自己錯過了送機。
    萬一自己一時把控不住，又像上次那樣抓著別人的手不讓人家走怎麼辦？
    那個樣子……也太難看了。
    這一晚之後，塔矢還是會偶爾來北京，但進藤已經不再刻意地去避開。這算是意料之中——進藤早就知道，一旦見到塔矢，他那些決絕的念頭都像被颶風一樣吹到西伯利亞冰原去。
    並且，總覺得塔矢最近的態度有所變化，時不時的發呆不說，還老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弄得進藤頗為惶恐。
    他猜不透塔矢究竟在想些什麼，也暫時沒有勇氣去問。
    到了下半年，日本開始舉辦各頭銜賽的循環賽和挑戰賽，塔矢作為三冠王，跟上一屆相比更加忙得飛起，大概有整整三個月沒有出現。進藤習慣性地一邊慶幸一邊失落，日子就這麼平穩又安定地向前滑過，很快，年關將至。
    在中國，新年是個很大的節日，棋院放了將近一個月的假，還發了各種各樣的禮物，包括購物券，提貨卡，以及兩天一夜的溫泉旅行票。很貼心，有兩個人的名額。
    進藤在中國認識的人不多，基本上都回老家過年去了，溫泉旅行這種事，一個人未免太過淒慘，所以他原本沒打算要去。
    但是有些事就是那麼巧，或者說，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天意。
    本來以為這個新年要一個人度過的時候，塔矢提著一個文件袋，風塵仆仆地出現在他門前。
    進藤有點頭暈，塔矢，你再這樣，我真的會誤會的啊！
    “棋院派我來參加一個節目，”塔矢一回生二回熟地把把外套掛起來，“我正好拿到了頭銜賽的所有棋譜，過來找你複盤。”
    已經從和穀處得知塔矢三個頭銜都衛冕成功，進藤自覺地把棋盤抱出來，“還沒來得及說，恭喜啊，三冠王。”
    聞言，塔矢神情複雜地看了進藤一眼，後者卻沒能看到，一無所知地擺放棋盒，問道，“你這次能呆多久？”
    “這兩周都沒什麼事，”塔矢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我還沒訂回去的機票。”
    進藤的心一下劇烈地跳動了起來。新年伊始，就算父母不在，呆在家裏打譜或者出去拜訪幾個長輩——這才是“塔矢亮”喜歡並熟悉的做法。
    會來中國——不是自戀——除了自己，進藤想不到別的原因。
    這種隱秘又壓抑的雀躍和忐忑充斥了進藤的大腦，導致他們找棋感的第一局棋，進藤下得一塌糊塗。
    如果是平常，下到一半的時候塔矢就會停下來冷冷地讓進藤“打起精神來”，但是這次，即使進藤發揮失常，他們仍然下到了最後的收官，且差距僅為半目。
    因為塔矢的狀態似乎更不好。到了後半段，強打精神已經非常明顯。
    進藤有點懊惱，塔矢的棋癡屬性他很清楚，但剛坐了那麼久的飛機過來，就算白天睡不著，進行一些無需用腦的休閑娛樂總該是更好的選擇。
    看著剛下出來的棋，塔矢明顯也覺得慘不忍睹，破天荒的沒有要求複盤，在進藤提出看會兒電視的時候也一口答應了。
    於是兩個人坐在沙發上一起看綜藝節目。
    塔矢捧著茶杯，打了個哈欠。背脊破天荒地沒像以往那樣挺得筆直，而是放鬆下來，輕輕靠在沙發背上，疲憊顯而易見。
    他才剛結束頭銜賽，除了自己衛冕的三個，還參見了王座的挑戰賽，一定累壞了吧。
    進藤有點心疼，又覺得驕傲。突然間，他想到了某張票上的宣傳詞：溫泉，有效成分最容易由皮膚滲入穴位經絡，能通過經絡氣血貫通全身，可舒緩神經，消除疲勞——
    “你……想去泡泡溫泉嗎？”
    “嗯？”
    “棋院發了票，”進藤努力讓自己的提議看上去正直且自然，“不去浪費了。”
    “……”塔矢沉默了一下，進藤本來以為他會拒絕——畢竟塔矢說了，他是來複盤的——正在心裏後悔自己說話不過腦子，沒想到塔矢很快就沒再猶豫，幹脆地點頭答應了。
    “好啊，什麼時候？”
    進藤：“！”
    他克製住喉頭興奮的低吼，一骨碌站起來，去翻被自己隨手扔在茶幾抽屜裏的溫泉旅行票，一看時間，三天後過期。
    塔矢也探頭過來，看到有效期淡定依舊，麵不改色道，“我知道了，那就後天去吧。”
    “額，但是你不是有工作？”
    塔矢走到衣架邊，穿上了自己的外套，“明天就做完了。”
    進藤沉浸在“可以跟塔矢一起去泡溫泉”的美妙幻想中，迷迷糊糊地跟著塔矢到了門口。
    “我先回酒店了，後天早上出發吧。”
    進藤點頭，“哪家酒店？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走路三分鍾就到。”塔矢報了個名字，還真就在小區對麵。
    但進藤還是堅持把塔矢送到了酒店，理由是很隨意的“我怕你在小區迷路。”
    塔矢一臉無語地接受了進藤的好意，不過走之前留下了那個文件袋。
    “這些棋譜，你明天可以先看看。”
    言下之意，等到後天，我們複盤的時候，你可得給我說出點有趣的東西。
    進藤恍惚間有一種被布置了“作業”的感覺。他不敢大意，第二天一整天都沒有出門，呆在家裏好生研究了一下這些棋譜。尤其是塔矢的那些局。
    除了感歎一句“變態”之外，簡直無話可說。
    特別是塔矢跟倉田的名人挑戰賽第六局，塔矢開局有個細微的失誤，一直被倉田壓製著。誰知到了中盤，在雙方爭奪劫時，塔矢下了“迷一般的提子”。十多手之後，倉田才發現這一手讓塔矢的大龍掙脫了自己的壓製，活了過來。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倉田失去了鬥誌，投子認輸。
    任何一個頂尖的棋手，都可以輕鬆地算到之後至少三十手的棋步。而所謂的點睛之手，就是在預測到對手反應的前提下，下出對手算不到的那一步。
    換言之，你算得遠，我要比你算得更遠。
    塔矢的棋，穩健細致一直是其最大的特點。這一局，卻展現了他強大到變態的計算力。

    作者閑話：

    謝謝XY82和v炎焱v，沒想到2018年了還有喜歡棋魂的同好，果然經典是永恒的。
    這一卷一定讓他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