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念去去 卷四 25、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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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避免的,進藤頹廢了。
他明明想打起精神,好好收拾一下自己的感情,整理好狀態,一心一意專心致誌地研究圍棋。
可是在打譜時,他總是會不由自主地走神,想到那天塔矢突然地出現,又突然地離開,想到在機場大門分別時,短暫碰觸到的溫度,以及塔矢回頭時詫異的眼神。這不到一個小時的相處中的每一個細節,都被他一幀一幀地回味,又是滿足,又是難過。
他真的好想回去。
回到日本,回到東京棋院,回到……有那個人在的地方。
可是他不能。
在這段喪到極致的時間裏,進藤去棋院,乃至於棋會所的次數都大大地減少。加上迎來了北京的雨季,幾乎每天都是淅淅瀝瀝的,進藤幹脆連門都很少出了。
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楊海的電話,說是下周二棋院會組織一場交流會,用來複盤的是上玄之手第五局。
“你不是一直在研究開局嗎?這一局可是被譽為開盤教科書,一定要來啊。”
麵對這樣的邀請,進藤當然欣然接受。但是他一走進對弈室,就覺得氣氛不對。
所有人都用一種欲言又止,內涵豐富的眼神看著他。並且這還不隻是意味深長的一瞥,而是正大光明地隨著他的腳步移動。
在這種無形的阻力下,進藤不自覺地走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後,戰戰兢兢地停下了。
“發生了什麼事?”
向他發出邀請的楊海咳了一聲,剛準備說點什麼,就被身邊的人一個肘擊,止住了話頭,心虛地吹著口哨移開視線。
進藤的直覺告訴他,前方多半有詐,先遛為妙。
他正準備找個借口先撤,對弈室的門被推開了。那位曾經向進藤表白過的女棋士陳熙五段走進來,微笑著向眾人頷首,“今天請多指教”。而眾人也陸續回應,顯然早知此事。最後,她自然而然地走到進藤身邊坐下,扭頭微笑,“進藤,早上好。”
進藤:“……早上好。”
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是今天的研討並不是大盤解說這樣誰都可以參加的場合,以往的參會者基本上都是高段棋士。今天突然增加的這位新麵孔,再加上眾人的反應——不是他自戀,衝著他來的可能性高達99%。
這個時候再離開也未免太不給麵子,進藤隻能努力忽視時不時投注過來的目光,全神貫注於棋局之上。幸好對方雖然不知道抱著什麼心理來了研討會,但行為舉止都很合適,也不會急於表現自己地頻頻插話。被看看就看著唄,又不會少塊肉——盡管這樣安慰自己,但在這種明顯所有人都知情的氛圍下,還是有種微妙的窘迫感。
而這種窘迫在上午的複盤結束後達到頂峰——眾人紛紛伸著懶腰站起來,三三兩兩地討論著中午吃點什麼,陳熙則收起筆記本,看似自然地轉向進藤,“進藤先生,這附近新開了一家很不錯的拉麵店,一起去吧。”
進藤的第一反應是拒絕,但是話還未說出口,對弈室的門突然被推開。所有人條件反射地循聲望去,當看清來者時,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短促的抽氣。進藤被其他人擋住,尚未看清來者是誰——估計是哪位厲害的棋士來了吧,他回過神來,正準備繼續沒說完的拒絕,就再次被其他人打斷。
“塔矢名人?!”
塔矢?沒聽楊海說他要來啊?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塔矢一身筆挺的西裝,外套脫下來搭在手上。他一邊禮貌地向跟他打招呼的同僚問好,一邊環顧四周,腳下毫不停留地往房間裏走去。然後——徑自走到全身僵硬的進藤麵前。
“你果然在這裏。”
進藤還來不及對這一句包含了很多信息量的話采取回應,塔矢就轉過頭,微笑著向仍然站在進藤麵前的女棋士禮貌頷首。
“這位是……?”
這話明顯是在問自己,進藤頭皮一毛,直覺不妙,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多慮了——先不說有人向自己表白這種事塔矢會不會知道,他現在就站在對方麵前,乍然見到一個生麵孔,就算是禮貌隨口問兩句也很正常。
於是收斂心思,中規中矩道,“這位是棋院的陳熙五段,這位是塔矢名人。”
——幸好之前聽到了棋院的種種傳言,好歹記住了對方的名字,否則這會兒場麵也太尷尬。
塔矢點了點頭示意,“陳小姐好。”
陳熙有點緊張——第一次與日本風頭正勁的三冠王近距離接觸,加上偶像光環,難免有點小鹿亂撞,“塔,塔矢君好。”
“我今天來,是有事找進藤。”塔矢看似風度十足,實則態度強硬,“沒有打擾到你們吧?”
界內大佬擺出這樣一幅公事公辦的姿態,陳熙除了“沒有沒有,你們先忙”之外,還能說什麼呢。
雖然對塔矢口中的“有事”不知所雲,但和塔矢吃飯總比跟和陳熙吃飯要好太多,於是進藤半個字都沒問,屁顛屁顛地就跟著塔矢走了。直到坐在餐廳,進藤戰戰兢兢地喝光了一整杯水,見塔矢還是一言不發,終於忍不住了,“你剛剛說,找我有事?”
“是啊。”
“額……什麼事?”
“吃飯,不算事嗎?”
“哈?”
進藤一時之間,頗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他倒是沒想到,數月不見,塔矢也學會了開這種玩笑。
服務員把兩人的點餐送了上來,塔矢神色自若的開吃。進藤左想右想都覺得塔矢肯定有別的事,隻是不想現在說。於是幹脆也埋頭吃麵。
吃到一半,一個瘦高瘦高的年輕人匆匆忙忙地跑來了。
進藤認得他,“李先生。”
李煜一來就衝進藤抱怨,“進藤君,塔矢老師要來,您應該提前跟我們說一聲啊。”
進藤很無辜,他也不知道啊。
幾個人互相介紹了一下,李煜在棋院負責接待,寒暄了幾句就說,“塔矢老師這次計劃呆多久呢?我去訂酒店。”
“不用麻煩了。”塔矢笑道,“這次並非工作上的事,所以不用接待。我明天就走。”
“塔矢老師大老遠的來一趟,遠來是客,多的不說,這住宿問題總是該解決的。”李煜隻當他客套,拿出手機開始搜索,“您上次住的那家可以嗎?”
“真的不用了。”沒想到塔矢很堅持,視線一轉,下巴衝正在夾麵的進藤揚了揚,“我住他家。”
進藤手指一滑,兩根筷子跟麵條扭成了麻花。
“這……”李煜一臉為難,如果塔矢繼續客套,他有一萬種方式客套回去。但問題是人家說了來這兒不為公事,塔矢在北京,除了進藤還能有什麼私事?現在明擺著是老朋友久未相見,晚上要敘敘舊,自己再堅持,那就不是講禮,是不識趣,沒眼力勁兒了。
當機立斷,李煜點了點頭,“既然是這樣,我就不打擾兩位了。塔矢老師有什麼需要的,盡管打我電話。”
“還真有,今天下午的研討,我能一起參加嗎?”
“研討?”李煜畢竟不是棋士,想了想是楊海告訴自己塔矢來了,那他應該也有參加,那就好辦多了,“這個沒問題,我跟楊海說一聲就行了。”
又扯了幾句“塔矢老師能參加,這是我們的榮幸”之類的場麵話,李煜終於走了。他一走,進藤總算找到機會發表自己的意見。
“你今晚……要住我那兒?”
塔矢挑起眉看他,“不歡迎?”
進藤嚇了一跳,“當然不是。就是……嗯……嗯……”他嗯了半天也沒嗯出個所以然來,腦袋裏拚命在回想上一次打掃衛生是什麼時候。
為什麼這個人每次來都這麼突然?就跟突擊檢查似的。
對於進藤的支支吾吾,塔矢沒再追問什麼。他一臉淡定地吃完飯,一臉淡定地跟進藤回到對弈室,一臉淡定地任眾人圍觀。
不能怪大家沉不住氣,日本當前唯一一個三冠王,很稀罕的!
等研討開始,大家的注意力才漸漸轉移到棋盤上去,討論聲陸續多了起來。
進藤則是相反地,思緒離棋局越來越遠。
要說學中文這種覺悟,塔矢遠在進藤之前就有了。但是這麼多年下來,也就隻是勉強達到日常使用的程度。現在這種專業度極高的複盤解說,在北京呆了快一年的進藤聽著都略微吃力,更別說塔矢了。盡管他現在看上去全神貫注,進藤敢拍著胸脯保證,這廝絕對在走神。
所以說,何必勉強自己坐在這兒浪費光陰?出去逛逛街喝個下午茶什麼的不好嗎?
進藤一邊唾棄自己像老媽子一樣管得太多,一邊忍不住探過頭去低聲跟塔矢咬耳朵。
“要先走嗎?”
塔矢古怪的視線掃過來,“這是上玄之手第五局吧?”
“額,是啊。”
“沒記錯的話,開盤——你來中國進修的主要任務。”
“沒有錯……”
“那這場複盤不正是你今天來這裏的目的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進藤總覺得塔矢的口氣怪怪的,“還是我誤會了,你來這裏有別的事?”
“沒有啊,不過,這不是你來了嘛。”進藤理所當然地說,“我們回去複盤,一樣的。”
“還是說,塔矢老師現在要收指導費了?”
被調侃的塔矢聞言狠狠瞪了進藤一眼,進藤興致勃勃,繼續嘴賤,“要不然,就抵今晚的房費?”
塔矢臉上微紅,說不清是氣的還是羞的。進藤總算見好就收,直接把塔矢拉了起來,向諸位告罪,說兩個人先走一步。
棋士們都一臉了然,朋友遠道而來,兩個人另有安排完全合情合理。於是打了個招呼,兩人出了對弈室。
“要去哪裏逛逛嗎?”
塔矢翻了個白眼,惹來進藤大驚小怪,然後翻了個更大的白眼,“你還要不要複盤了?”
進藤又想起塔矢中午說的,“有事找進藤”,越發確認塔矢急著回去是因為有話要說。一時之間忐忑不安。
到底要說什麼啊???
結果到了他家,塔矢把外套一脫,直接問,“你的棋盤呢?”
進藤沒反應過來,“什麼棋盤?”
塔矢也是被他惹得沒了脾氣。最近半年,想請他參加解說節目的,想要拜入他門下的,想找他下指導棋的,可以說是絡繹不絕了。這家夥倒好,自己坐了三個小時的飛機過來,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還在傻乎乎地神遊天際。
不過,聯想到從剛認識開始,就一直是自己追著他下棋……這倒也算是符合邏輯。
幸好進藤沒有真的傻到家,他立刻反應過來,“棋盤在臥室,你先進去吧,我去泡茶。”
塔矢進了進藤的房間,這次主人不在旁邊,他就大大方方地看了一下衣櫃和臥室。然後注意到棋盤就擺在床邊,上麵的棋子沒有收。坐下來掃了一眼,塔矢頓時心緒複雜。
這時候,進藤端著托盤進來,見塔矢盯著棋盤,將茶杯遞過去,“我昨晚排你這局棋,排出一身冷汗。”
他沒有誇張。
這是一局複盤,對弈時間是半年前,對弈雙方是塔矢亮和緒方精次。正是這一局,在經過一天又六個小時後,塔矢擊敗緒方,獲得了本因坊頭銜,正式成為日本當前唯一的三冠。
媒體上都說,這是塔矢封神的一局,是足以載入圍棋史冊的一局。因為雙方的發揮都堪稱完美,從塔矢的先發製人,到緒方的遊刃有餘,步步為營,再到最後塔矢的絕地反擊,可以說每一步都可圈可點。這一局,雙方都耗盡了所有的思考時間,但即使在最後雙方都精疲力盡,更多依靠直覺和經驗的十秒快棋中,也沒有人出現任何失誤。
報紙上是這麼寫的:“對圍棋的熱愛和執著讓塔矢名人堅持到了最後一秒,也堅持到了最終的勝利。”
隻有塔矢本人知道,他對本因坊的堅持,對這一局的堅持,並不是那麼簡單和純粹。這局對弈,實則滿懷私心。
但是那又如何?
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想獲勝。有人為錢,有人為利,有人為權。他為的是什麼,有什麼關係呢?
外界不會知道,進藤也不會知道。
喝了一口茶,塔矢把杯子放遠了一點。
“我們今晚,就先排這一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