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和同輩的職業棋手們聚在一起的時間不知不覺地變多了。
    他原本不是個喜歡熱鬧和群居的人，比起在party上坐在角落發呆，他向來更願意對著棋盤打譜。這一點，熟悉的人都知道。所以以前有聚會時，雖然都會禮貌性地詢問他，卻很少真的指望他會出現。
    更何況，某種程度上被進藤帶進這個圈子，在進藤離開後，應該會更不願意跟他們混在一起。畢竟，作為當前唯一一個雙冠王，塔矢完全不需要勉強自己去做任何事。
    ——大家本來都是這麼以為的。
    看上去大大咧咧，實則觀察力敏銳的和穀很快就向伊角提出了疑問，“我說，塔矢最近是不是不對勁？”
    伊角瞥了一眼完全不在狀態但偏偏不走的某個人，“你指什麼？”
    “剛拿了第二個頭銜，他現在不是應該很忙嗎？怎麼每次叫他他都來？”和穀看了下手表，“而且現在都快十二點了，他明天不是還有手和，以前早走了。”
    “是挺奇怪的。”伊角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是不是因為進藤走了，他也挺寂寞的？”和穀胡亂猜測道。
    伊角無語地看了他一眼，“能有點靠譜的猜測嗎？”
    塔矢亮會寂寞？開什麼玩笑！他看上去完全就是母胎sole的代名詞。
    然而顯然不止和穀一個人這麼想。攝於塔矢的棋壇地位，大部分人也隻是暗地裏嘀咕。不過棋會所裏那些喜歡八卦的老年人就沒那麼多顧忌了。
    “好久沒見到進藤那小子，有點想他啊。”
    聽到這話的市河小姐拚命做手勢示意這位突發感概的大叔不要被塔矢聽到，可惜大叔完全沒能get到點，一臉迷茫，“幹嘛啊？就算他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很不夠義氣，我們作為成年人也要大度包容一點啊。”
    “你小聲點啊。”市河小姐簡直想用托盤敲他的頭。
    “為什麼要小聲？大家都很關心進藤啊！”大叔不滿地嚷嚷著，他還扭過頭更加直接地問安靜坐在一旁看書的塔矢，“小亮老師，你有進藤小子的消息嗎”
    塔矢翻頁的手指一頓，然後立刻若無其事地翻了下一頁，“沒有。”
    “果然很無情。”大叔感歎道，“連小亮老師都不聯係，進藤小子是打算與世隔絕潛心修煉了嗎。”
    塔矢拿書的手不自覺地捏緊了。
    不是的。
    雖說要專心補缺，但進藤並非閉關一樣地斷了與外界的一切聯係。他仍然會在社交平台上發一些生活狀態，會跟棋院交流國際賽心得，也會跟他那群院生朋友們聊天吐槽。
    隔絕的，隻是他而已。
    進藤早就說過的，在機場分開的時候，“我們暫時不要聯係了。”他說“怕會分心”。但是塔矢不明白，如果不聯係，就不會分心了嗎？
    進藤離開的兩個月，他幾乎每天都會想到進藤。
    吃飯的時候，想進藤能不能適合那邊的天氣和食物；跟和穀他們一起玩時，想進藤有沒有跟新朋友相處融洽；打譜時，想進藤今天有沒有在開盤上有所突破；與同事複盤時，想進藤在在麵對這一手時會如何應對……
    從十五歲先後踏入職業棋手的世界算起，他們已經並肩前行了七年。
    這七年裏，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大概比其他所有人加在一起還要多。
    並不是刻意想要計較什麼，但是塔矢無法否認的是，在得知幾乎所有人都有接到過進藤的聯係電話，唯獨缺了自己的時候，洶湧而來的無疑是憤怒和怨悵。
    成年之後，特別是……他們成為“朋友”之後，塔矢很清楚進藤隱藏在大大咧咧和粗心大意下，是多麼細心且照顧他人感受的一麵。
    現在，這份心思被主人收回了。連同最基本的溝通與交流。
    不是沒有怨氣的。
    說要做朋友的，明明是進藤自己。
    而現在，毅然決然抽身而去的，同樣是進藤自己。
    更令塔矢煩躁的是，周圍的人像是被按下了某個開關，一夜之間，似乎都對他的私生活感興趣了起來。
    有意無意的打探成了塔矢每天生活中，除了圍棋之外，最大的組成部分。
    “塔矢老師是否有交往的人了？”“塔矢老師也到了這個年齡呢。”“塔矢老師，大阪棋院的玉子老師想約您吃個飯。”之類的……
    塔矢煩不勝煩。
    他不明白，他談不談戀愛，結不結婚，跟這些人有半分錢關係嗎？
    這些試探塔矢一概都忍了，畢竟都是前輩和同事。他沒辦法直截了當地說“不關你的事”，隻能在每次被問到時擺出堅定的態度，“謝謝關心，但我沒有那方麵的想法”，以此希望周圍的人能夠知難而退。
    效果……並不是太好。
    大家似乎都覺得他是羞於跟長輩談論這個話題。
    對此，塔矢也是十二萬分的無奈。他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給了大家自己很羞澀內向的錯覺。
    從棋會所鬱鬱寡歡地回來，第二天，被緒方拜托去給他朋友的女兒下指導棋。
    本來這種要求，塔矢是不會答應的。他還沒有到好為人師的年齡，又本來就不喜歡單純的應酬場麵，兩個頭銜在手，他已經有資格拒絕一切不想參加的安排了。
    但在緒方試探地詢問他時，他還是答應了。
    反正……也沒什麼其他事。
    下指導棋的是個同齡的女生，叫千島，一見到塔矢就神情有異，好像在拚命抑製什麼。塔矢心下微訝，卻懶得詢問，隻按照慣例讓子開始。兩人一來一往地走了幾步，塔矢便看出這姑娘對圍棋估計僅限於“知道規則”的程度。這種指導棋能起到的作用實在有限，說實話，一個人靜靜地打一局譜可能收獲都要大一些。
    塔矢不可避免地開始走神，直到又一次輪到千島，但她沒有動。一開始塔矢以為她是在思考，但十分鍾過去了，她仍然沒有動靜。這下塔矢沒辦法假裝不知道了，不由詫異地抬頭，想看看這姑娘到底是怎麼回事。
    而就在他抬起頭，視線落到千島臉上的一瞬間，千島突兀地大聲道，“塔矢君，我喜歡你很久了，能跟我交往嗎？”
    ……塔矢整個人都不好了。
    千島見他沉默，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你大概不記得我了，我們小學是同學，那時候我就開始關注你，還經常偷偷看你打譜……”
    塔矢：“……”
    他兩歲開始學圍棋，幼兒園時就下了決心要走這職業棋手條路，小學自然也不可能多認真地去上。說實話，塔矢早已經對小學同學沒有了任何印象。
    “不好意思……”
    “我不想聽道歉！”千島激動地捂住了耳朵，“我問過棋院的人，他們都說你沒有女朋友。那麼為什麼不可以跟我試試？我真的從小學開始就喜歡你了，這麼多年一直都有關注你。是因為我不夠好看？身材不夠辣？還是圍棋不夠好？隻要你提出來，我都可以……”
    “不是這樣的。”聽千島越說越離譜，塔矢迫不得已打斷了她，“我確實沒有女朋友，但是……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千島呆住了。這個人……剛剛是不是用普通的語氣說出了並不普通的話？
    “誒，怎麼可能？”千島嗬嗬笑了兩聲，但很快就笑不出來。原因無他，塔矢的表情實在太認真。
    “他們都說……”
    “我隻是暗戀。”言下之意，同事都不知道很正常。
    千島的眼神變得更不可置信了，“那……那為什麼不告白？”
    “……因為我不確定對方是否喜歡我，不想貿然破壞兩個人之間的關係。”
    “塔矢君，這絕對不是你的風格。”千島斬釘截鐵道，“我認識的塔矢，是很確信自己想要什麼，而且一定會拚命去抓住的人。”
    還真的蠻了解他的。
    塔矢笑了一下，“人是會變的。”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就說啊！”千島大聲道，目光咄咄逼人，“告訴我她的名字，隻要你能說出一個名字，我以後絕對不會糾纏！”
    塔矢的沉默給了她底氣。
    “說不出來是吧？”
    “對啊，你怎麼可能臨時編一個名字給我？”
    “因為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對不對？”
    被人這樣步步緊逼，塔矢內心不耐至極，雖然良好的涵養讓他沒有被千島的情緒影響一起大喊大叫，但在被再次逼問“你說啊！你喜歡的是誰？！”時，塔矢差一點，真的說出了一個名字。
    差一點。
    他最終還是及時控製住自己，站起身時，臉上已經徹底冷下來，連基本的禮貌微笑也不再維持。
    “我的私事，似乎沒有向你彙報的必要。”
    雖然外界對他的評價一向是“棋院貴公子”，但塔矢亮自認從來不是什麼紳士，他隻是對不在意的東西懶得計較罷了。
    這樣對女生，可以說得上失禮了。更何況，還是一個從小學就認識並喜歡自己的女生。
    但是塔矢不在乎。
    他沒有再管千島又情緒激動地說了些什麼，隻是轉身，徑自離開了。在回棋院的路上，塔矢滿腦子都隻有一個念頭。
    那個時候，他為什麼會差點脫口而出……進藤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