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念去去  卷四 20、“那個人”(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7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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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說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幅畫卷,那麼在塔矢亮的畫卷裏,進藤光一定是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塔矢老師,下個月舉辦的交流會上要安排一場表演賽,你可以參加嗎?”
    “抱歉,最近工作比較多。”
    “這樣啊。確實是身體重要,那塔矢老師好好休息吧。”
    塔矢頷首,待對方轉身離開,他輕輕靠在牆上,疲憊地呼出一口氣。
    最近工作很多是事實,但造成他如此疲憊的卻並非身體,而是某種更加難以明說的原因。
    這原因……他自己是清楚的。
    “我跟方禦在一起了。”
    是的,就是這句話。
    剛聽到這話時,塔矢有大概三十秒的放空狀態。所以說人在極度震驚的時候大腦真的是無法思考。在這三十秒裏,塔矢愣愣地看著進藤,好像有很多繁雜的思緒滑過腦海,但是什麼都沒有留下。
    向自己表白被拒的人喜歡上了別人,這種事情,沒什麼好奇怪的吧。就算沒有方禦,也會有其他人。都已經被拒絕了,不進行新的嚐試,難道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全世界都不會有這種道理。
    於是最終,還是隻能有一聲幹巴巴的,“哦”。
    進藤找到了喜歡的人,不再對自己抱有幻想,他們還是能夠做回朋友——這真的是太好了,不是嗎?
    退一萬步說,塔矢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對他人的感情生活發表任何個人意見。
    他的棋就是他的全部,我隻要關心他的棋就好了。
    塔矢拚命地這樣告訴自己,這些道理他都懂的。
    明明都懂,為什麼……還是會不高興?
    又比如說今天,院方的人找到他,表示在即將舉辦的交流會後會有一場半小時的表演賽,邀請他參加。如果是以前,這種娛樂性質,又不費什麼精力的活動,塔矢一般不會拒絕的。
    但是這一次,在聽到院方隨口一提的,“進藤老師最近狀態不太好,這次的表演賽也拒絕了”之後,塔矢卻沒有經過思考的,下意識地同樣選擇了拒絕。
    雖然非常不想承認,但塔矢的確已經非常清醒地意識到,他的情緒正在,或者說,越來越被某個人牽扯,波動,影響。
    這種感覺,真的,不太好。
    相反的,當宴會上突然收到進藤吃味的短信,當進藤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小心翼翼地觀察自己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我以為你生氣了。”的時候。
    “為什麼要生氣。”
    這句回答是沒有經過大腦,想也不想地出現的。
    然後他才反應過來,好像正常來說,他確實應該生氣的?
    可是他一點都不生氣,如果真的要說,反倒是有點開心的。
    雖然……隻有一點點。
    塔矢很輕鬆地為自己找到了理由——如果隻是我一個人在煩惱,那也太不公平了。
    因為這點開心,交流會一結束進藤就不見了人影也沒有影響塔矢的好心情。他像往常一樣回家,打了一會的譜,洗漱完畢,準備上床休息了。睡前的隨手一點,一條短信讓他掀開被子的動作豁然頓住。
    “進藤忘帶鑰匙,現在在廊橋酒吧喝醉了。”
    進藤會去酒吧之類的地方塔矢是早就知道的,但這麼多年了,他還是頭一回收到這種短信。發信人是誰?為什麼要發給自己?這話是什麼意思?
    來不及做過多的思考,塔矢飛快地換了衣服,出門直奔酒吧。一路上都在氣惱進藤真是不讓人省心,想著這次一定得好好說他一頓……
    結果一推開酒吧的門,就看到方禦在跟一個男人接吻,周圍一圈人正在拍手叫好。
    一點不誇張地說,塔矢如遭重擊。
    不管是方禦出現在這裏,還是他正在做的事,都讓塔矢的大腦出現了一瞬間的中止。更別提方禦一吻完畢,睜開眼時,餘光正好掃到了呆若木雞的塔矢。塔矢還沒想好應該擺出什麼表情,方禦就勾起一個洞悉一切的微笑,朝他眨了眨眼,並朝另一個方向弧度輕微地擺了擺頭。
    塔矢條件反射地順著那方向看過去,就看到了身邊擺滿空杯,已經明顯神誌不清的進藤。
    也就是在下一刹那,發送短信的是誰,他是什麼目的,似乎也昭然若揭。
    對於方禦這個人,塔矢原本沒有太多印象。一開始是父親口中“很有天賦的棋手”,然後是歐洲隊的對手,後來是棋院的同事,再後來……就成了進藤的男朋友。
    不得不說,最後一個身份,讓方禦此人一下就在塔矢心中烙下了印。
    大概所有人都無法對這樣一個身份的人抱有好感,更何況……還是在這麼一場明晃晃的“出軌”現場。
    那一刻,塔矢心中五味陳雜。
    進藤……怎麼可以喜歡上這樣一個人?
    原本抱著一肚子的氣準備把進藤拖走,對方突如其來的吻卻讓塔矢瞬間方寸大亂。
    “你不能像個男人一樣幹脆放手嗎?!”
    “對不起,我……做不到。”
    如果隻是聯係這段對話,很明顯,進藤將他當成了方禦,明知方禦有了其他喜歡的人,卻仍然難以放手,所以感到痛苦不堪。
    可是進藤被推開後,看向他的那個眼神,那種刻入靈魂的痛苦,真的是醉到連麵前是誰都沒有認清楚的人能有的嗎?
    進藤……真的會在向他告白一個月後,就對另外的人產生了如此深刻的情感嗎?
    塔矢呆呆地在酒吧站了很久,久到周圍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酒保奇怪地湊過來問他發生了什麼事。塔矢使勁搖搖頭,清醒下來後,有點淡淡的懊惱。至於懊惱的什麼……他暫時沒有精力去想。
    他跑出酒吧想找進藤,繁忙的街道上卻早已經沒了進藤的身影。跑過兩三個街區,塔矢停下來扶著路燈喘氣,一邊掏出手機,給進藤打電話,沒人接。他想了想,撥通了方禦的電話。
    那一邊,方禦像是早就預料到他會打來電話一般,一接通就笑著說,塔矢君啊,有什麼事嗎?
    還裝糊塗!塔矢冷聲道,“你和進藤是怎麼回事?”
    “進藤?”方禦用很驚奇的語氣說,“他喝醉了,我不是發信息告訴你了嗎?”
    塔矢強壓著怒火說,“那麼,你為什麼要讓他一個人喝那麼多酒?你們不是……”在交往嗎?不知道為什麼,後半句,塔矢沒能說出來。
    然而很明顯的,方禦知道塔矢想說的是什麼。他像是完全沒有聽出來塔矢的怒氣似的,還是笑嘻嘻的,話有所指的說:“他喝酒當然是因為有不開心的事情。所謂借酒消愁,還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嘛。”
    塔矢已經完全被方禦的顧左右而言他氣得不行。他終於還是按捺不住,違背了自己“絕對不管他人閑事”的原則,直截了當道:“請你告訴我。跟你接吻的那個男人是誰?”
    “嗯?這個似乎和塔矢君沒有關係吧。”
    “我隻是為進藤打抱不平而已。”塔矢質問道,“如果喜歡,為什麼不好好在一起?如果不喜歡,為什麼不幹脆分手?”
    “塔矢君,你的問題太多了。”方禦似乎也有點被激怒,聲音中沒有了笑意,“我也有一個問題,塔矢君是用什麼身份跟我說這個呢?”
    塔矢語塞了。
    這個問題太好回答,又太不好回答了。
    除了朋友,他還能是什麼立場?
    可是作為朋友,他有這樣越過當事人來興師問罪的立場嗎?
    陷入了這種混亂之中,當方禦最後說:“塔矢君,放心吧,進藤也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時,塔矢完全沒能想出適當的話來反駁他。
    站在燈火通明的東京街頭,一時之間,塔矢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
    十分鍾後,接到了和穀的電話。
    “方禦讓我跟你說一聲,進藤跑我家來了。”和穀對這位深夜到來的不速之客顯然是完全茫然的,“完全醉了啊,你們什麼情況?去喝酒了嗎?”
    ——直到很多年後,塔矢都很後悔那一天沒有追到和穀家裏,和進藤把事情說清楚。
    因為有些東西,錯過了某些時候,就很難再次開口了。
    進藤推掉了棋院的一切活動,缺席了所有手和,然後輕鬆地對著所有媒體宣布——我要去中國了,三年都不會回來。
    更搞笑的是,塔矢並不是從進藤口中得知這個消息,而是在北海道出差時,緒方打電話來問,“進藤怎麼突然決定出國進修了”時,才知道的。
    太過突然,塔矢一時失聲,隻能勉強對著還在電話那頭的緒方擠出一句,“什麼?”
    “你不知道?”緒方似乎很意外塔矢對此的一無所知,頓了頓,“去看新聞吧。”
    然後塔矢才知道,為了能夠真的“三年都不回日本”,進藤甚至放棄了本因坊。
    “這絕非對‘本因坊’的不尊重!恰恰相反,正因為我明白它所代表的意義,才希望用自己最好的狀態來對待它。”
    電視上,進藤遊刃有餘,躊躇滿誌地發表著自己的“修煉”宣言。
    他們認識對方的時間幾乎是自己人生的一半,因此此時此刻,塔矢輕而易舉地看出了進藤有哪些話是發自肺腑,哪些話是言不由衷。
    想要磨煉技藝是真,放棄本因坊是出自尊重是真,想用最好的狀態來競技是真。
    但是,這些事都完全沒有必要非得用出國來完成。
    想要離開日本,絕對不是這些原因。
    是為了方禦,還是……為了我?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加上方禦之前的語焉不詳,塔矢多多少少對進藤的真實意圖有所察覺。畢竟那個晚上不管怎麼看,那兩個人都不像是有在交往的樣子。
    最重要的是,如果進藤真的已經能夠隻把他當朋友,出國進修這種事,會一句話都不跟朋友提嗎?
    “在相信‘我可以’之後,我會回來的。”
    看著屏幕上進藤信心滿滿的臉,塔矢喃喃自語道,“真的嗎?”
    到那個時候,回來的,還會是我認識的那個進藤光嗎?
    懷抱著某種不可對外人言說的隱秘心思,塔矢兩周之後回到了東京。
    回來的第一天,一大早就有指導賽,中途休息時,其他棋手聚在一起聊天。塔矢對此不感興趣,一直安靜地坐在角落看書。直到不經意間,聽到了某個熟悉的字眼,塔矢情不自禁地豎起了耳朵。
    然後,就聽到了讓他心神巨震的那個消息。
    “咦,你還不知道嗎?”阿福驚訝地說,“進藤要去中國了,今天下午的飛機。”
    那一瞬間,塔矢腦海中一片空白——他最近受到的刺激大概是之前二十多年的總和。在大腦發號施令之前,他的身體就自發地做出了舉動——他猛的站起來,被椅子絆了一跤,還撞到了桌子,但他全然沒有理會。阿福嚇了一跳,問他“塔矢君,你怎麼了?”,他也完全沒有聽到。
    塔矢用一種幾乎是慌不擇路的姿態跑出了棋院。
    明明,明明前天還打過電話,進藤還語氣輕鬆地說,“下次再約就好了。”塔矢一直在等,等他的“下次”,等他的“再約”,等來的,卻是他人口中的“他今天下午就走了”。
    真的……已經有那麼不想見到我了嗎?
    塔矢總以為,他和進藤還有很多的時間。他甚至曾經簡單地以為,他們會一輩子在一起,鬥嘴也好,吵架也罷。他們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對手,不是嗎?
    也就是這一刻,塔矢清晰地意識到,進藤是真的,堅定而執著地,在一步一步從自己的生命中抽身而去。
    之前一直沒有想過,或者說,一直自欺欺人地不敢去多想,現在卻不得不正視這個事實,以及這個事實將會帶來的一切。
    幸好路上沒有堵車,一路暢通。塔矢很快到達了機場,然而他既不知道進藤的航班號,也不知道具體的起飛時間,在來的路上雖然有試圖撥打進藤的手機號,但是一直是無人接聽的狀態,因此也無從得知進藤現在在哪裏。在這種情況下,塔矢也隻能默默地走到安檢處。
    理智有提醒過他,進藤有可能已經入關了,甚至有可能飛機已經起飛了。
    但是塔矢根本提不起離開的腳步。他就像是被釘在了安檢處,幾乎是決絕地瞪大眼睛盯著每一個來往的人,用最笨的方法來守株待兔。
    幸好的是……他等到了。
    進藤沒有問他過來做什麼,塔矢有點慶幸,又有點失望。他自己也不知道來幹什麼。單純想送機好像沒有必要做到這一步。可是除了送機,他還能做什麼呢?
    進藤問他,“你希望我回來嗎?”
    塔矢看著進藤,此時此刻,他看到了進藤臉上那麼清晰的期許和渴望。
    那一天真的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在這明亮的日光中,任何細微的情緒都會被放大,一切都無所遁形。
    而塔矢也終於徹底確定了一些東西——
    從一開始,這一切就隻是他們之間的事。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方禦。從一開始……進藤就根本沒有給自己“做回朋友”這個選項。
    他知道進藤希望自己留下他。他自己……其實也必須要非常努力地壓抑著,不要開口挽留。
    憑什麼啊?
    塔矢知道自己在乎進藤,非常非常在乎。可是這份在乎是否能夠歸類於愛情,他不知道。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塔矢能夠在十九路的縱橫棋盤上,眨眼間就看清對手的每一個意圖。但是在愛情的領域中,塔矢卻沒有辦法在看清自己的心。
    如果現在的我連自己的感情都沒有辦法確認清楚,那麼,我憑什麼給他承諾?
    如果現在的我給不了他想要的,那麼,我憑什麼改變他的人生?
    再怎麼猶豫糾結,念念不舍,離別的時刻還是一秒一秒地到來了。
    進藤的身影徹底沒入人群中時,塔矢感到眼眶一陣突如其來的酸澀。剛一眨眼,某種透明液體就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進藤最後的話還回響在耳邊。
    “你因為某個人哭過嗎?”
    我……隻因為你哭過。
    塔矢靠在柱子上,用手遮住了臉上的所有表情。隻有微微抖動的肩膀泄露出他的情緒。
    對不起。
    不能像你喜歡我一樣喜歡你,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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