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因坊挑戰賽的第四場，桑原和進藤在經曆了一天又九小時的對弈後，進藤以半目之差，終於艱難地贏下了至今為止的第一場比賽。
    守在門外的記者們連“恭喜桑原本因坊衛冕成功”這種通告都擬好了，萬萬沒想到情況陡變。結果出來時全都沸騰了。讓眾人更為激動的是，在兩人收好棋子，進藤扶著桑原站起來時，桑原突然道，“恭喜你。”
    “什麼情況？！這可是桑原老師啊！那個桑原啊！”
    “桑原老師服軟了嗎？還是說之前三場太耗心力了？”
    “這是承認進藤的實力嗎？還是說認可進藤作為下一任本因坊了？！”
    在棋院通過直播看這場比賽的塔矢單手托腮，聞言微微一笑。這個世上大概隻有他們三個人知道，桑原的“恭喜”，並非指的是這一場比賽，而是某種更為深刻而玄妙的東西。
    ——恭喜你，在秀策的基礎上，用“進藤光”的棋，贏得了這場挑戰賽。
    進藤微微一愣，轉瞬反應過來，中氣十足地應道，“是！”
    記者持續蒙圈中，“這種時候不是應該謙虛一點嗎？”
    “不過！”桑原突然轉了口風，語氣陡然嚴厲起來，“還有三場，不要以為接下來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進藤嘿嘿一笑，“桑原老師，後麵這句話可以不說的。”
    “你這家夥。”桑原被氣笑了。說實話，論實力，進藤即使在五位頭銜者中都可以算中等。之所以前三局能壓著他局勢一麵倒，完全是因為抓住了“秀策”這個點而已。現在進藤自己克服了這個弱點，加上桑原的身體狀況，他們都知道進藤接下來的贏麵很大。
    “是你自己想通的嗎？”桑原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啊，不，是我一個朋友……”
    “塔矢嗎？”見進藤點頭，桑原突然哈哈大笑。
    “不錯不錯，八年前我就知道！你們兩，真的很不錯！”
    進藤有點摸不著頭腦，什麼叫“你們兩很不錯”？他剛想問，桑原便推開他的手，自有旁人上來攙扶。他離開之前意味深長地留下一句——
    “小鬼，別太得意了，路還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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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這是什麼意思啊？”進藤嘀嘀咕咕地抱怨著，“什麼叫路還長？說我們還差得遠嗎？我就算了，連你也扯進來，小看人也要有個限度！”
    塔矢皺著眉頭把幾乎貼到自己身上的進藤撥到一邊，這家夥二十二歲生日在家開趴，陸陸續續被灌了六瓶下去，明明已經神誌不清，還非要湊到這邊來說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塔矢完全不想跟一個醉鬼討論棋院老狐狸的深意……“你想太多了。還有，這個瓶子已經空了。”
    進藤把正試圖往嘴邊湊的空酒瓶扔到一邊，舉起雙臂做真臂高呼狀，“我還要！”
    “要個鬼。”塔矢低聲吐槽了一句，費力地把幾乎趴在他身上的進藤拽到沙發上。這時越智探過頭來，“進藤還有意識嗎？”
    “應該沒什麼了。”塔矢環視了一周，像越智這樣明哲保身所以還清醒著的人實在是少數，大部分人已經東倒西歪地在各個角落躺屍。“看來今天差不多可以結束……”
    “誰說的？！”和穀突然不知道從哪個旮旯冒出來大喝一聲，把塔矢和越智都嚇了一跳，迷迷糊糊的進藤也一個激靈從沙發上蹦了起來，“怎麼了怎麼了？著火了？”
    和穀猛地一巴掌拍在進藤肩膀上，響亮的一聲讓塔矢和越智都不忍直視地扭過頭去——肯定很疼。在進藤哇哇怪叫中，和穀中氣十足道，“這才剛開始！來玩遊戲吧！”
    進藤的睡意被這巴掌打醒了大半，想也不想立刻舉手讚同，“來玩真心話大冒險！”
    和穀跑到另一邊，把尚且清醒的伊角和阿福叫過來，加上進藤塔矢越智，六個人圍著桌子坐下。伊角從網上下了一個資源包，阿福則每人發了兩張牌。
    眾人同時亮牌，第一局輸的是伊角。
    “我的運氣也太好了。”伊角苦笑道，“我選真心話。”
    他在手機上‘真心話’板塊點了一下，出來的要求是“請說出你至今交往過多少男（女）朋友”。伊角咳嗽一聲，淡定道，“一個。”
    沒有人驚訝，畢竟從十來歲認識到現在，這種事情彼此都一清二楚。
    第二個是阿福，第三個是越智，他們都選了真心話。抽到的問題也都屬於“這種東西不用問我們也知道答案啦”，毫無爆點。
    直到第四個，中招的成了進藤。他咳嗽一聲，正色道，“真心話太無趣了，我來犧牲一下，我選大冒險！”
    昏昏欲睡的眾人頓時精神一振，和穀啪地一聲敲了一下手中的兩個瓶子，大聲道，“幹得好進藤！這才叫新時代的娛樂精神！伊角，快把手機給他！”
    進藤接過手機，在“大冒險”的板塊點了一下。在等待軟件運行的數息之間，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想做什麼。也許是酒精上頭導致一直被壓抑的某種東西悄悄冒了出來，又或者在如此散漫的狀態下他突然不想再做“我該做的那個人”——無論如何，當他看到屏幕上“請向坐在你左邊的人深情告白一分鍾”時，心髒就好像在經曆了漫長的墜落後，終於落到了地麵。痛，卻安定。
    他轉向左邊，塔矢正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其他人似乎感覺到什麼，都安靜下來，一時間房間內鴉雀無聲。
    進藤清了清嗓子，慢慢道，“塔矢，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哪裏嗎？”
    塔矢：“……當然，棋會所。”
    “那時候你還是個小屁孩呢，表麵上很有禮貌，其實拽得不行。你那時候一定認為其他所有同齡人都弱爆了，對吧？但是還是輸了，一定嚇了一跳印象深刻吧？哈哈哈哈……”
    塔矢：“…………你想說什麼？”其他人則有點驚訝，塔矢輸給了進藤？
    進藤又咳了一聲，他有點緊張。
    “恩，我是說，我後來會開始學圍棋，都是因為遇到你的緣故。謝謝你。那會兒不懂事，不了解職業圍棋，幸好你把我罵醒。後來也是……總是，我很慶幸那天能遇到你……”
    眾人不明就裏，越智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邊搓手臂邊不耐煩地說，“什麼大冒險？這麼黏糊糊的，煩不煩。”
    “我還沒說完呢！”進藤吼了一聲，猶豫三秒，在把臉和耳朵都憋得通紅後，突然用足以吵醒早睡的寶寶的音量大聲道，“塔矢，我喜歡你！情侶之間那種喜歡！”
    滿場靜默。
    人在麵對超出自己接受範圍的東西時，常常會因為大腦的信息處理能力無法跟上情況的發展，從而產生類似於“死機”的狀況，換句話說，也就是“不作為”。於是此時，塔矢臉上就呈現出一片空白。不光是他，越智伊角，其他人臉上都是一片空白。
    最難說的部分已經說出口，進藤徹底豁出去了，他強迫自己直視塔矢的眼睛，那雙眼睛如此純粹，除了圍棋，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有容身之處。進藤不希望任何東西影響到那抹純粹，包括他自己。正因如此，他將那點小心思偷偷藏在心裏，他一直做得不錯。
    可是任何忍耐都是有限度的。
    兩年前他就對自己說過，隻要他們一直在一起，這就夠了。
    那時候，他真的是這麼想的。
    可是漸漸地，當進藤已經把作為“朋友”能扮演的角色做到一個極致，壓抑不住的，他開始奢想更多的東西。如果有一天，他們的關係能夠不僅僅是朋友，那該多好……這些見不得人的小心思是不是地被進藤拿出來咀嚼一下，雖然至今為止都是默默地咽下去。
    而今天……借著酒勁，借著遊戲……
    “沒錯，我當年對你其實是一見鍾情，再見傾心。特別佩服你的堅持。我開始下棋，進職業圈，努力想要追上你，都是因為喜歡你。你之前不是問我這幾年為什麼不找女朋友嗎？也是因為我意識到我真正喜歡的人是你。”半真半假，期間伊角試圖打斷他“進藤你等下”的聲音被忽略，進藤堅持說完這段話後，停頓了三秒——
    “那麼，你呢？”
    正好在那一瞬間，他握在手中的手機發出“嘀”的一聲。
    一分鍾到了。
    和穀搶過手機掃了一眼上麵的內容，如釋重負地展示給眾人看，“原來是大冒險的內容啊。進藤，你這也太豁的出去了。”
    其他人也如同從某種奇異的氛圍中驚醒過來，紛紛發出“不過是個遊戲”“要不要這麼拚”的感慨。爭先恐後的起哄，更像是對某種東西的刻意掩飾。
    塔矢仍然有點不在狀況，他茫然地看著進藤的眼睛。剛剛說的那些，隻是在完成大冒險的要求嗎？也是，進藤怎麼可能喜歡自己？他明明跟袁小璐交往過，他喜歡的分明是女生啊！可是，如果隻是在做遊戲，為什麼會有這麼複雜的眼神？為什麼……不立刻大聲笑著坦白說“這是個玩笑”？為什麼，明明已經結束了，還那麼認真地看著自己？
    伊角拍了拍進藤的肩膀，輕聲道，“一分鍾到了。”
    這句話恍如某種魔咒，進藤終於率先移開了視線。麵對眾人有些探究的眼神，他輕輕一笑，“怎麼，被嚇到了？”
    和穀大聲道，“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被你一嚇，酒全醒了！”
    “這也不能怪我啊，抽到的大冒險要我那麼做，我有什麼辦法。”
    “滾滾滾！又不是妹子，誰要看你的真情告白啊！”
    “這話就是你的不對了，性別歧視要不得！”
    幾個人亂七八糟地把話題扯遠了，也沒人再提接著玩遊戲的事。伊角見塔矢坐在牆角一言不發，有點擔心，便坐到他身邊，“不高興？”
    “沒有。”塔矢條件反射地反駁，他有什麼不高興的？隻不過是玩個遊戲，而且被迫當眾向同性告白的，又不是他。
    伊角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替進藤試探一下，便斟酌道，“突然聽到同性的告白，有的人是會覺得不舒服，甚至感到惡心的，這很正常。”
    “我沒有不舒服。”塔矢淡淡道，“隻是遊戲而已，我知道。”
    內容沒問題，但這語氣怎麼聽怎麼奇怪。伊角想了想，接著道，“他們都喝醉了，鬧得有點厲害，明天醒來，說不定壓根不記得這件事。”
    “是麼。”塔矢不置可否。
    伊角見他分明不想說話，便沒有接著說下去，隻是拍拍塔矢的手臂，起身離開了。
    塔矢依然獨自坐在角落，他的視線一直不自知地跟隨著進藤，看他跟越智互相吐槽，看伊角走過去勸架，看他跟其他人玩牌連輸三局臉上被畫了碩大一隻王八後終於反撲回去不講理地開始無差別攻擊……
    場麵徹底亂了。
    塔矢默默地想，確實是鬧得厲害。
    即使如此，當他們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陸續醒來時，塔矢麵對著進藤與往日別無兩樣地一邊打哈欠一邊打招呼，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點微妙的悵然若失。
    他果真，不記得了。
    也對。
    那種回憶，有什麼可記得的。

    作者閑話：

    這一章卡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