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第幾次踏上因島的土地了，進藤仍然像第一次來一樣，有些微的忐忑和不安。就像是去見一個很久沒見的尊者，惴惴不安的心態始終沒有進步。
    大概是因為，那個人給自己留下的印記太過深刻的緣故吧。
    因島的空氣總是比東京要清新很多，沒有大城市特有的浮躁，在這裏會有種沉靜下來的悠然。回想以前，那家夥時常會說些“虎次郎家很漂亮”之類的話，老是讓他鬼火直冒。年少不懂事，也數次大聲對吼回去，“老是虎次郎虎次郎的，我哪有比他差啊！”現在想想，那或許是sai在失去那個人之後，唯有的表示懷念的方式了吧。
    sai碰上我，真是太可惜了。偶爾會有這樣的念頭浮現在腦海中：要麼就像虎次郎那樣，一開始就清楚地知道sai的強大；要麼像明明那樣也可以，不會衍生出“我想要自己下”的野心。
    那樣的話……sai應該可以再這個時代繼續追尋神之一手，從而達到讓別人望塵莫及的境界吧。
    他知道，sai有那樣的能力。
    隻用“古老的定式”就可以讓塔矢亮慘敗，隻下了寥寥幾步開局就讓塔矢名人銘記在心，隻是打發時間進行的網絡圍棋就成就了至今不敗的sai神話。
    是吧，每個人都會這麼說，“讓sai來下比較好”，所有人都會這麼認為。
    圖書館裏，塔矢亮在聽了他發泄一般的“反正我再怎麼下也沒什麼用”後，用他那一貫的認真到讓他心痛的語氣回答，“不，我不這麼認為。”
    那個人永遠不會知道，這句話之於那個時候的他，是多麼了不得的救贖。
    盡管如此，兩年後的今天，進藤仍然不敢對塔矢亮說出sai的真相。他怕。他怕塔矢亮知道是自己親自逼走了sai後用那最初相識時那種仇視的眼睛看著他，他怕塔矢亮用不屑的語氣否定他至今為止所有的努力，他怕塔矢亮漫不經心地說出“sai來下，肯定比你下得好”這樣的話來。
    他怕得要命。
    腦袋裏想著亂七八糟的事，不知不覺間，他已近走到了秀策的墓前。
    sai離開之後，他時不時地會跑到這個地方來。雖然以前總是暗暗想“虎次郎又怎麼樣，我也是sai的朋友啊”，但其實非常沒有讓sai能對“進藤光”這個人留戀的自信。年齡越大越會醒悟自己以前那些不成熟的幼稚舉動，跟虎次郎完全沒有可比性。“如果sai能夠回到人間，應該也會先去找虎次郎吧”，正因有這樣的潛意識，在想要見到sai時，在希望對sai傾述時，進藤會條件反射地想到這裏——sai和虎次郎相識相知的地方。
    真是讓人挫敗的發現。
    他在墓地前盤膝坐了下來。
    作為日本圍棋史上創下太多奇跡的人，本因坊秀策的墓會有人定時打掃清理。即使昨晚才下過雨，現在的地麵已經幹淨無垢，碑前甚至還被人插了一束白色的菊花，微風拂過時會有輕微的花香飄過來，讓人精神一振。
    “sai，本因坊的頭銜挑戰賽，我輸給緒方老師了。他真的很強啊，不過，早晚有一天我會拿到這個頭銜的！”
    “塔矢倒是順利地拿到天元挑戰權了……不過倉田不會那麼容易讓他成功吧。畢竟衛冕者總有先手的優勢嘛。”
    “本來我們兩個要進行循環賽第6戰，爭奪名人挑戰權的，不過因為北鬥杯……被推遲到兩個月之後了……”
    “對了，再過一個月就是北鬥杯了。這次我還是副將，啊……老是被塔矢壓一頭太不爽了！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在正式比賽上超過他啊……”
    “社的年齡也超過了，這次的三將是越智哦。他剛剛也打進循環賽了，真的追得很緊啊，一不留神就要被追過了……不過我不會給他機會吧，死心吧越智哈哈哈……”
    “還有高永夏，他也已經超過年齡限製沒有參賽，太狡猾了……本來想這次一定要給他好看的！不過塔矢說他是帶隊者，應該也有跟他對弈的機會。那家夥……就算一開始是誤會，後來致辭的時候居然敢說自己會超越本因坊——他以為自己是誰啊！得到頭銜很了不起嗎？！我早晚也能拿到的！”
    “如果你聽到的話，肯定是大發雷霆地說‘讓我來！’然後用你的棋秒殺他吧。你一向聽不得別人說秀策的壞話……”
    “如果是你……”
    少年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最終湮沒在空氣裏。
    風靜靜地吹過，白色的花瓣微微搖曳。
    清早起來掃地的老人直起腰喘氣的時候，恍惚看到有金色的劉海在碑前埋了下去，然後，有聽不真切的細微哽咽聲順風飄了過來。他拄著掃帚站了一會兒，決定當作什麼都沒注意。
    正在傷心的人，應該不會希望有不識趣的人來打擾的。
    不過那孩子每過一段時間就會背著個書包一個人跑來，絮絮叨叨地對著墓碑說一大堆，說著說著就不吭聲了，比天氣預報還要規律。如果不是偶然有一次他看到那孩子在悄悄抹眼淚，他還以為是說累了睡著了呢。
    “唉，那麼年輕，什麼事那麼傷心啊……”老人歇息夠了，直起身繼續掃地。“沙沙沙”的聲音漸行漸遠。
    “不說這些了。”進藤抹了一把臉，振作精神笑道，“這次聽說因島有寺院發現了新的秀策棋譜誒，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跟虎次郎當年真是走遍日本到處找人下棋啊。如果是真的……嘿嘿，接下來幾天有得熬夜啦。”
    他撐著膝蓋站起來，想了一想，恭敬地俯下身，行了大禮。
    “sai不在的話，這是對你說的。”他微微出神地看著碑上“本因坊秀策”幾個字，仿佛透過它們，看到數百年前的真實。
    “感謝你，讓sai可以那麼開心地下棋。”
    這是他在那兩年中，沒能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