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十五年春，三月天氣潮熱，夜深降霧凝做露水，月下的桃花花團緊簇，錦繡紛繁，頗有我見猶憐之態。
    正是缺月如鉤之時，院中一張鉤花梨木桌上，一把精巧的紫砂壺醞釀著團團醇厚悠長的茶香。
    一襲紫衣的少年一手端著紫砂杯細細品茶，一手支在軟榻的一側，睫毛微翕，姿態好不優雅。時有風過，落下一二花瓣來。柔柔軟軟的小弧口，盛著兩枚月牙彎。
    檀越單手支起頭額，青絲一絲一縷在眉間交錯，叫人感歎男子的好風姿。少年抬起頭來，卻又令人不禁扼腕。姿態這般優雅，一身貴氣的少年，竟生得一張平庸無奇的臉。稱不上醜，卻一點也不俊朗，一張麵皮蒼白且木訥。唯獨一雙眼睛睫毛纖長而眼眸幽深，燈花下是一道動人的剪影。
    “公子。”少年身邊有暗衛，在身後倏得冒出，“明日與禮部鍾大人有約，這是公子首次赴約當朝三品官員的宴會。收到秦爺的緊急書信。秦爺正緊急趕往京都，他望公子宴會之上倍加小心，如果可以，還請趁早脫身，及時回府。”
    檀越茶盞輕輕一放：“秦叔叔未免操心太過了。寒臣，便替我寄書信一封，在半路上將秦爺安置好了，旅行觀賞幾日，命另外的人原路送返。”他思忖片刻，“記住，全程不可泄露行蹤。”
    寒臣垂首稱是，悄然隱於黑暗之中。子時已過，初春寒氣稍重，檀越在軟榻上坐得久了，不久便有人遞來裘衣。
    “還不穿上？身子這般孱弱，明日還要早起練劍，免得教劍法的簡師傅又要怨你沒精打采，心不在焉。”白衣的少年輕叱道。檀越已近束發之年，這少年也是十二三歲，隻小他一歲多點，卻端得一副靈氣動人的姿態。
    那男子身著白衣，未加過多的修飾，銀白色的發帶鬆鬆地係著發尾半臂長的青絲，軟軟地垂在背後。
    檀越笑笑，不置可否：“我身體不好，劍法怎麼學都不得要領，想來師傅也不會過多責怨。”
    少年雙手遞上裘衣，卻忽地拔出藏在衣內的一把暗銀色匕首，猛地朝檀越紮去。距離之近，速度之快，片刻便可取檀越性命。
    霎時間，檀越卻是紋絲未動，依舊穩穩端坐在軟榻上，左手牢牢抵住匕首的刀柄，左手衣袖中倏得冒出一條紫色緞帶，緞帶整條貫滿真氣，猛然向少年的右肩襲去。白衣少年刹那間整個人跌坐在地，銀色匕首落在軟榻下骨碌碌地滾。
    那少年卻笑嘻嘻地拾起地上的緞帶，揣進懷裏：“哎喲，多謝公子的賞賜。”
    檀越一臉無奈。“暖卿，大晚上的不好好安寢，跑來偷襲我做什麼。”
    暖卿倒是答得一臉理直氣壯：“公子大晚上的跑來院裏品茶，不慎著涼了可怎好？奴才自小負責公子的起居作息，如有照顧不周之處，那都是奴才的罪過啊。若是讓體弱多病，不能習武的檀公子受了風寒，奴才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啊。”
    檀越淺笑道，“牙尖嘴利。”
    暖卿不服：“那你大晚上的跑來喝什麼茶。明日還要赴鍾大人的宴會，鍾大人是多陰險一個人啊！這麼晚了，怎麼不好生歇息著。”一邊在嘴裏喃喃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身份漏了陷，帶著我去，好歹也可以護著你嘛……”
    “你想得太多。”檀越食指輕輕敲著桌麵，“你還是將醫術學得精通了，再談其他吧。”
    “我日後一定會將中藥，暗器，毒物研究得很精湛！定不叫公子失望！那公子怎麼又突然跑來院中飲茶！心中定是有憂心的事！”
    “暖卿……願為公子分擔。”
    檀越看了看他的臉，淡淡道：“我做了一個夢。”
    暖卿靜靜等著下文，卻發現檀越不再言語。他再不敢打攪檀越，便垂頭喪氣地退了下去。
    一旁的寒臣在黑暗中現身，垂首道：“這種暗襲的行為對公子不利，公子可要懲戒一下暖卿？”
    檀越單手支著頭額。“不必。那孩子執念太深，一味牽掛著暗器與毒藥。為人必會有些陰毒。但他卻有這方麵的天份。遲早有用得上的地方。”
    檀越沉默一會。一張平淡無奇的臉在月下氤氳出幾分神秘的味道。
    “況且，他與那人這樣相像。”
    檀越摸了摸清冷月光下已經漸漸失卻溫度的茶盞。
    人還未走啊，茶已涼了。
    你還不等我長大啊，人就走了。月下留我孤身一人，懷著對昨日的執念，惦念著一個永不可及的人。
    “真是一個殘忍的夢，攪得人不得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