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遠來。
    那一同帶來的小丫頭進府未久，便將她留在前院裏隻管灑掃，這會兒藕初唯恐她不經人事說錯了話慢待了貴客，於是忙忙彎腰卷了舊竹簾，急步退出去時偏還不忘取笑，笑道：“好是好極，裴家少主修得這等經風抵寒身骨！怕且隻怕，年初歲尾這般敞窗度日，明朝蕭家女兒定歸受凍！”
    末半句說得又快又脆，卻是不自覺壓低了音聲，隔簾遞來，逆風拂散，及至傳到聽的人耳裏，已失本意。
    不久便有嚶嚶細語隔屋傳來，想必來的是熟人——多半又是大宅裏另行遣派來的小役，摸黑冒雨打發人過來，不知又是為了什麼零星閑事？聽方才鈴音，倒並不急切。
    蒙蒙燭光溢出閣沿，光影裏細雨飄墜，廊道浮現濕漉木色，一枚小丫躡手躡腳撥簾進來，垂眸肅麵，小心剪掉燭花，一眼不敢多瞥，端著燭剪又悄沒聲息地出去。元朔立在廊下暗處望見，覺得麵生，怔了怔方才想起她是那邊大宅裏新收的婢女，入府後喚名“蓮九”的小姑娘。
    向來服侍裴家夫人的姑娘都是以四字定名，曾祖母當年選的是“梅蘭竹菊”四字，祖母不曾識字，用的是祖父給的“環玨珂珮”，再往下一輩，又是一變，母親夏日裏嫁過來，晨起倚窗一望，滿目鋪翠荷塘，一眼便定下了往後數十人的名。
    菱、蓮、菰、藕。
    從前再怎麼慎重，似也變得跟玩兒似的隨意了。而今又逢“蓮”枝新結，綴蕾數九，待到她盤發插簪時，這一朵“蓮”自然也會同其他姑娘一樣，係臂納征，坐帳合髻，含羞綻開在別家院裏。
    待到那時，藕初依舊是藕“初”。
    藕初二十而簪，隱姓不字，無意侍巾櫛，惟願事箕帚，始終不離母親左右。族中府內，上下裏外，有她領著其餘三婢隨在母親身側，幫襯料理諸般閑雜也盡夠了。終究今非昔比，郡望屬地日益狹促，供奉有限，往昔世族高門僅剩了寥寥數家，衣錦夜行，不敢稍現鋒芒，能得偷生此間綿延至今，各家早已將積善惜福奉作家訓。
    元朔回入閣中，提了半暖茶銚掀簾出去，風爐內微火明滅，先前那小姑娘正抱膝守在爐邊，仰臉見他出來，第一回見，倒不認生，反正他比她也長不了幾歲。她行禮道了聲萬福，張口便問：“少主又添茶麼？”
    一邊問，人已起身提了竹筒要去汲水，元朔將銚子擱在風爐上，攔她道：“用不著新煮，剩下一點喝完便罷。”
    蓮九一聽，便撂下竹筒轉身回來，蹲在爐前低頭撥火，雖是殷勤，卻手生使錯了力，一時火星亂躥，濺落紛紛，她把頭湊得那麼近，也不怕火燎了眼睛。
    元朔將她往後拉了拉，蓮九回頭望望他，果然熏紅著兩眼，瞳仁浮了層淚，濕漉漉，亮晶晶。
    “頭發都快燒著了，”他說，“火不必旺，細火暖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