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遊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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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紀家住了沒多久,我就深刻理解了方筱苓的無奈與歉疚。周一到周六,兩人都忙得腳不沾地。雖然是在同一間公司,但我真的懷疑他們倆除了公事,是不是還有別的交流。
不要說照顧兒子了,即使平時在家,母子倆也極少有坐下來閑聊的時間。
隻有晚飯時,才會像普通的一家人共聚一席。每當這時,方筱苓總會急切地表達出一些對兒子的關心,但紀雲天卻是冷冷淡淡的。其實,我看得出來,他並非不想對母親敞開胸懷,隻是多年的習慣,令他不知如何麵對母子之間的距離。
這個時候,就該我上場啦!
例如,方筱苓說:“兒子啊,你不是很喜歡看那個斯諾克麼?我聽說周末有場世界級的比賽在G市進行,我已經托人給你買到票了,最好的位置。”
紀雲天隻是頓了一下,頭也沒抬地道:“媽,我現在不看這個了。”
方筱苓“啊”了一聲。然後,冷場。
這個時候,我把眼珠子在兩人身上各轉一圈,開始打圓場:“咦,阿姨是說斯諾克麼?紀雲天,原來你喜歡這個?這個東東可是很考耐心和戰略的啊!”
“是啊是啊!”方筱苓忙接道,“他從小就喜歡。你瞧他性子這樣靜,不就正適合看這個麼?”
我想了想,問紀雲天:“這周末貌似是世錦賽半決賽啊,你真的不看?”
紀雲天默不作聲,繼續吃飯。
我在心裏翻個白眼,就知道他會是這個回答!
於是我笑著對方筱苓道:“阿姨,這種比賽一打就是幾個小時,太耗精力和體力啦!他上班這麼辛苦,確實不太適合看現場比賽呢!如果要看,不妨看看電視直播或者轉播。精彩的部分不會錯過,又不會那麼累。而且啊,這個周末比賽的兩位,一個是目前發揮穩定世界排名第一的大師,另一個卻是因為之前對手發揮失常才幸運晉級的小將,結局根本沒有懸念可言啊!如果要看,不如等著看決賽好了。”
“啊,這樣的啊?”方筱苓有些尷尬,“我老太婆還真不知道這個。”
“嗐!阿姨,您還知道斯諾克,已經算不錯的了。”我安慰,“您不知道我媽以前說什麼呢!她說,咳,原來還有比賽打彈丸的呀?”
“噗——哈哈哈哈!”方筱苓大笑,連桂姨在一旁也忍不住掩嘴,尷尬氣氛一掃而空。
紀雲天不知何時已停下了筷子,我一眼瞥去,他正飛快地從我身上移開目光。
我假裝沒有看見,低下頭扒飯,不禁悄然微笑。
雖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關注新聞時事卻是一個律師應有的基本素質之一。若不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怎麼把別人侃得暈頭轉向,最後得到一個於我最有利的結局?
**
這天是周日,吃過早飯,我照例問方筱苓中午要吃什麼。誰知道,她對我微微一笑,說道:“小星,這陣子我看你都沒怎麼出過門,不如讓雲天陪你出去玩玩吧!”
“哈?”我一呆。怎麼,我的工作還包括這種福利?
下意識地瞄了一眼紀雲天,果然見他英挺的眉峰微微一蹙:“媽……”
“兒子!”方筱苓止住他話頭,“小星這陣子挺辛苦的,是應該好好放鬆一下。怎麼著,你自己的老婆你自己不陪,倒叫我這個老太婆陪著麼?”
紀雲天還想再說什麼,方筱苓投去略帶不悅的一瞥,他的話噎在口裏。
“阿姨,其實我也沒什麼辛苦……”
“好,去吧!”
我們倆同時開口,然後一怔,相互對視一眼。
他漠然,我撇嘴。
“這才對嘛!”方筱苓明顯無視了我的話,立刻笑逐顏開,“去吧去吧!現在就去!今天家裏的事不用你管。”她一邊說一邊推著我們出門,末了加上一句,“晚上九點之前不準回來啊!”
“……”
“……”
然後,然後我們就一起坐在紀雲天的白色寶馬車裏,發呆。
“現在要怎麼樣?”半晌,他平靜地問我,一手擱在方向盤上,沒有點火,視線不知落在哪處焦點。
我長歎一聲:“你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麼?”
沉默。
“那平時出門,都上哪兒玩去?”
繼續沉默。
“看電影?咖啡廳?逛商場?逛公園?”
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我望了望天:“親,不要告訴我你從小到大從來不出去玩啊!”
他終於緩緩地道:“平時太忙,周日通常在家休息。”
“宅男一枚啊?那朋友們就不找你玩兒麼?顧繁呢?”我皺眉,“據我所知,像你們這種高富帥,不都喜歡去騎騎馬,打打高爾夫,泡泡吧什麼的嗎?”
他淡淡的語氣聽不出一點波瀾道:“四年前開始,我就不玩這些了。”
四年前?我呆了一下,脫口道:“雖然胃癌是挺可怕,但你的手術不是很成功麼?就算身體差一點,但也不至於非要宅在家裏啊!”
他突然臉色一沉,銳利的目光直掃過來。我頓時暗叫“不妙”,看來又捋了老虎須……但是,我不覺得自己有說錯啊!
出乎意料,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轉過頭去,雖然臉色不好,卻並沒有發怒,淡聲道:“隻是不想出去罷了。”
“哦……”我小心地覷他一眼,開始正襟危坐,下定決心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不敢再亂說話。
一陣沉默。
“你呢?”他突然問。
“嗯?”
“你想去哪兒?”他又問。
認識這麼久,像這樣耐心地問我的意願,還是頭一次啊!我頗有些受寵若驚。可是,想了一會兒,卻終於還是搖搖頭,一聲歎息:“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其實,我也很久沒有這樣無所事事地出去玩兒了!”
他像有點意外:“為什麼?”
“因為我也很忙啊好不好!”我沒好氣地瞪回他,什麼嘛!難道像我這種女孩還會是小公主不成?“十一歲,我就開始幫人做手工活兒賺錢啦!上高中以後,開始洗碗端盤子。大學之後更不用說,我最忙的時候,同時打四份工呢!而且,我還得用功讀書啊!這樣才能每年拿獎學金,爭取學雜費全免!怎麼樣?厲害吧?!”
可能因為難得有這樣無聊的時候吧,他並沒有像平時一樣一語不發,而是淡淡地瞥我一眼,然後說:“嗯,看得出來。”
我得意地彎了彎嘴角。
“你……家裏經濟很不好麼?”他猶豫了一下,又問。
“是啊!”我大大方方地承認,“我爸還在的時候就很窮,後來他走了,更是揭不開鍋。最窮的時候,連一塊錢也拿不出來。”
“你爸爸?……”他怔了怔。
我淡然一笑:“我十一歲時,他過世了。是心髒病,很突然,但走得很安詳。一覺睡過去了,什麼痛苦也沒有。”
“抱歉!”
我搖頭:“沒關係啊,都已經這麼久了……再說,他雖然不在,但我們一直相信,他肯定會在另一個世界關注著我們。就像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他,他也會同樣思念著我們。總有一天,我們一家人會再次團聚。”
“你們,感情很好。”他靜靜地說,目光中閃過也許他自己都不曾發覺的羨慕。
我心中略有些酸澀,又笑道:“當然啊!我們是血濃於水的親人嘛!天下間的愛情和友情都可能變質,隻有親情,斬不斷也割不斷。世上的父母對子女的愛都是一樣的,不同的,隻有表達方式罷了。”
他轉頭,若有所思:“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微微一笑,並不回答,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在椅背上,目光透過車窗望向遠處。眼前一片青蔥濃鬱,紫荊花已開至尾聲,零落幾點豔紫,將綠萌點綴得越發翠色欲滴。
“從小老爸就很疼我。從我記事起,每天都是他送我上學,接我放學。我十一歲之前,從來沒有自己洗過頭發,剪過指甲。我考滿分的時候,他一定會獎勵一件小禮物給我,哪怕是綠化帶上采來的一朵小花。我考砸了,他卻安慰我,說不管我成績怎麼樣,都是他最愛的寶貝女兒。他買不起昂貴的玩具和衣服給我,但是,我喜歡吃麵包,他就常常省下自己的早餐買給我,我喜歡漂亮的裙子,他就裁回布料來,自己學著給我做。”
“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老師布置了一篇遊樂園的作文。我很鬱悶,因為那時我家就住在遊樂園旁邊,裏麵的摩天輪我每天都能看到,卻從來沒有進去過。這叫我怎麼寫啊?那天恰是周末,第二天早上,我一覺醒來,發現床前放著一隻小木馬,是老爸熬紅了眼睛,用撿來的廢棄木料,連夜為我做出來的。於是我在作文裏寫:我從來沒有去過遊樂園,但是,我相信,老爸做的小木馬,比遊樂場裏的摩天輪更好玩……”
“他很窮,但是他已經給了我全部。其實,做父母的總是竭盡所能,希望把最好的東西給予子女,就像我爸一樣。”
聽我說完,紀雲天沉默片刻,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像是嘲諷,又像是憐憫:“你是因為家裏沒錢,所以才沒去過遊樂園。而我呢?家裏金山銀山,可一樣沒有去過遊樂園。因為他們太忙,忙到沒有時間陪我去。就連我每年的生日禮物,也不過一筆定期打到帳戶上的錢罷了。所以,你想說什麼呢?我的父母,他們給予我的最好的東西,就是錢麼?”
“難道錢就不能是一種愛的表達方式麼?”我微笑反問,“也許他們不知如何更好地表達,也許他們忽略了你的需求。但不可否認,他們努力賺錢的原因,難道不是為了讓你有更好的生活?你大概沒有試過,肚子餓的時候卻買不起一個盒飯,也沒有試過連續一周隻能吃方便麵的日子吧?你難道沒有聽過,錢不是萬能,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
紀雲天沉默著,半晌緩緩道:“不錯,錢是很重要。正如你從前所說,有時候,錢就是生命。可對我來說,錢不過是一張紙。我隻知道,金錢不能換來一切。就像,感情!”他挑起一絲冷然的笑意,帶著點殘酷,卻令人覺得脆弱。
“從前所說”?我想起與他初遇時,在街上因被搶走的六萬塊而跳腳的情形,原來當時他一言不發,其實都聽在心裏。聳聳肩,我並沒有反駁他的話,隻是略帶謔笑地道:“可是,你至少不必像我一樣,淪落到賣身的地步啊喂,紀老爺!”
他忽然一怔,隨即抿緊了薄唇,臉色變得有些古怪。
我假裝沒有看見,不以為意地笑道:“啊,要不然,咱們去遊樂園吧?”
他又是一怔,等反應過來我在說什麼,斷然道:“不去!那麼幼稚……”
“有什麼幼稚了?誰規定大人不能去遊樂園?”我撇撇嘴,打斷他,“再說了,反正我們以前都沒有機會去,現在我有錢了,你也有人陪了,為什麼不去?”
他閉緊嘴巴,麵無表情。
我目光在他臉上滴溜溜地轉了一圈,見他仍是不置一語,於是,抬手,猛地一揮,一錘定音:“好了!就這樣決定!開車,出發!”
不多時,隻聽他輕咳一聲,伸手點著了火。
我轉過頭去看另一個方向的車窗,偷笑。
**
真的好久好久沒有這麼開心地玩過!
遊樂園裏固然大多是些小屁孩子,但看見我們倆佇在一群孩子的隊伍裏等著坐旋轉木馬,管理員大叔也隻是露出個會心的笑容而已。
紀雲天開始當然死活不肯和我一起下場去玩,但今天可能真的是閑得太無聊,經不起我軟磨硬泡死拉活拽,硬被我拖了上去。
有個可愛的小女孩,恰好坐在我們旁邊,仰起頭很天真地問他:“大哥哥,你不是大人嗎?為什麼也來坐旋轉木馬?”
看著他的臉色一瞬間變得說不出的古怪別扭,我真是笑得差點沒一頭栽倒。然而,畢竟不敢那麼囂張,於是笑眯眯地對那孩子說:“小妹妹,你錯啦!哥哥看起來是大人,可是他的心裏麵啊,還住著一個小朋友。是那個小朋友想要來坐旋轉木馬啊!所以,為什麼不能來呢?”
紀雲天還在努力保持著他的風度,淡淡地飄過來一記眼刀。
但小女孩卻很認真地點點頭,笑起來:“我明白啦!所以,其實坐在這裏玩木馬的不是大哥哥,而是一位小弟弟,對不對?”
“真聰明!”我朝她豎大拇指,轉眼去瞥紀雲天。
他依舊板著臉,可我明顯看到的是一頭黑線!
我們在遊樂園裏泡了大半天。隻要是大人也能玩的項目,我拉著他全部一一玩遍。
我的確玩得很高興,已經不知道有多長時間,沒有試過這樣放肆地叫,放肆地笑,什麼也不用想,什麼也不用去考慮,隻需要盡情地玩樂,釋放心裏最真實的情緒。而他,表麵上自然不像我這樣興奮,但嘴角偶爾流露出來的淡淡笑意,卻讓我清楚地知道,其實他也很開心。
經過過山車時,我有一點猶豫。
他挑了挑眉:“怎麼?怕了?”
說實話,我還從沒嚐試過這種刺激,是有點不確定……但是看到他挑釁的眼神,不由輕哼一聲:“難道你不怕?”
他的眼中微微抹著一層潤澤的笑意,蒼白的臉色因為之前的活動略帶血色,淡淡的紅暈,像陽光透過雲層的溫柔。“怕又怎麼樣,不怕又怎麼樣?”他不答反問,態度有點囂張,語氣卻透著不易察覺的溫和。
“精神緊張會胃痛的哦!你要是怕,就不要坐了。”我一板一眼地道,這一刻是真心實意地替他著想。
他緊緊地盯著我,眸子中忽然有一種我無法看懂的光芒在跳動:“我要去,你來不來?”
我抬頭看了一眼頭頂呼嘯而過的龐然大物,咽了下口水。
紀雲天眼中的光芒又閃了一下,隨即轉身走向入口,淡淡地丟下一句:“你若怕,就不要跟來!”
我咬了咬牙,快步跟上。
笑話麼,他敢坐,我為什麼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