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死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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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中氣氛詭異之時,杜健華一案交由三法司會審。杜健華的所作所為乃葉輕霄親眼所見,而且葉輕霄已暗示過殺一儆百,按道理應該很快便可定案,但因為葉辰夕暗中插手此事,不但為杜健華求情的人絡繹不絕,就連三法司的人都其心各異,久久無法統一意見。
就在葉輕霄惱怒不已之時,他收到了一封兵科給事中曾漢瑤的密折,彈劾洛斯在東越仁嘉二十四年出兵冥陽平叛時壓下聖旨的事。
關於那件事,葉輕霄是知情的,東越向來重文輕武,以武將出征,卻日問戰於朝,經常延誤戰機。那時候洛斯帶兵五萬把叛軍圍在冥陽的長河穀,叛軍被圍困半個月,已經斷糧,士氣低落,眼看勝利在即,但叛軍卻派人去賄賂國舅和瓏太妃,假意投降,等出穀之後便趁官軍不備反擊。
瓏太妃和國舅收了賄賂,說動了葉宗希,下旨接受招降。洛斯對叛軍研究多時,又在叛軍身邊插了眼線,知道他們並非真心投降。
那時候聖旨已到,抗旨是死罪,但不抗旨便延誤戰機,造成傷亡。洛斯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便暗中向傳旨的使者陣說利害,最後說動了使者,假裝聖旨未到,洛斯趕緊帶兵進山剿滅叛軍。
洛斯是葉輕霄的心腹,此事自然瞞不了葉輕霄,而葉辰夕當時掌管兵部,也瞞不了葉辰夕,但這件事是葉輕霄和葉辰夕默許的。雖然現在葉辰夕已失憶,但要再查出來並非難事,如今為救杜健華,他不得不翻舊帳了。
當葉輕霄看到那本密折時,心裏驚怒交加,還夾雜著無法平複的痛楚。他知道,為救洛斯,他不得不讓步。
這夜,葉輕霄去了康王府,而葉辰夕早已在堂屋等著,他傲然立在水墨丹青下,一身白衣如雪,卻又張狂如野馬,眉目之間帶著冷漠和孤傲,猶如高高在上的神。他挑眉看著葉輕霄一步步走進來,兩人四目相接,卻不再溫柔如昔。
葉輕霄來到葉辰夕麵前,一雙眼眸深如潭水,輪廓宛然,同樣氣勢不減:“那本密折朕看了,你待如何?”
當葉辰夕聽到那個“朕”字時,隻覺得心頭如油煎,但事到如今,已無法挽回,所以他即使心痛,卻隻當不在意,漠然地注視著葉輕霄,說道:“我以為你應該明白的。”
葉輕霄仿佛被葉辰夕眼眸裏的冷漠灼傷,眼瞼半垂,說道:“你想一命換一命?”
葉辰夕冷哼一聲:“你不想換也可以,就讓洛斯為健華陪葬。”
葉輕霄聞言,身軀微微一顫,但他很快便穩住心神,沉默少頃,終於讓步:“好,朕答應你留杜健華一命。”
這答應早在葉辰夕意料之中,因此即使他聽到答覆也沒什麼心潮波動。堂屋內頓時陷入一陣讓人難堪的沉默之中。
相對無言片刻,葉輕霄正欲轉身離去,卻聽到葉辰夕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別打舅舅的主意,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葉輕霄心頭一凜,明明天氣已經回暖,但卻覺得遍體生寒,他回望葉辰夕,雙眸因狠狠壓抑著情緒而染上了朦朧,聲音帶著幾分冷意:“人若作惡多端,自促其死。”
說罷,正要拂袖而去,卻被葉辰夕拉住手腕,耳邊傳來葉辰夕惱怒的聲音:“別迫我!”
“朕也想說一句,別迫朕……”當他們涉過了歲月的長河,卻發現對岸早已不是當時的風景。他雖然早已明白舅舅不再是當年帶他看鳳凰的舅舅,但卻想不到舅舅如今的麵目會猙獰至此。若再不出手,他和葉辰夕最後的結局隻能是其中一方看見另一方的屍體。
語畢,葉輕霄甩開葉辰夕的手,邁步離去,一步也不曾回頭,身影漸漸消失在長夜之中。
葉辰夕一直注視著他的背影,看著那身白衣被黑夜暈染上一片墨色,漸漸杳微。他憤怒地揮手掃落案上的茶杯,任由滾燙的茶汁四濺,而他的手掌也被燙出一片紅色。
他已能預見,將來的朝堂之上會是怎樣的風起雲湧,他們終究無可避免地走到了這一步。
杜健華一案由於三法司意見不一,隻得各陣意見,請旨待決。最後,葉輕霄大手一揮,杜健華罷官,永不敘用。於是曾經鬧得風風火火的杜健華一案就這樣劃上了句號。
自那以後,葉輕霄便經常召見李居岐,有識之士皆明白葉輕霄有意想用李居岐守東疆,而他遲遲不下旨,是因為李居岐寫了那篇驚天動地的文章,深深觸動了葉輕霄。葉輕霄急著想改製,於是留著李居岐對付朝中那些食古不化的腐儒。
如今葉輕霄頻繁召見李居岐,是他想改製的訊號,朝中又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各黨派常常私下商議對策,以應朝中之變。
到了七月,葉輕霄終於宣布改製,提高武將的地位,撤回所有在外監軍的文官,戰時允許武將因地製宜,不必等候兵部的旨意。此旨一出,朝中處處沸騰,勸阻的奏折如雪片般飛來,言官的口水幾乎把葉輕霄淹沒。
國舅一派自不必說,他一心覬覦著葉輕霄的皇位,又怎會允許葉輕霄做出非常之業?而且雖然葉辰夕離朝三年,但兵部終究還是他的天下,改製等於削弱了兵部的權力,他自是不會答應。
不但國舅一派不同意,就連對葉輕霄忠心耿耿的李可期等人也不同意,連夜寫奏折勸阻。這群人的反對並非為私心,而是因為自立國以來,祖製就像一座大山壓在每一任皇帝的頭上,修改祖製是大逆不道的行為,他們認為這是葉輕霄年輕氣盛所至,怕他犯眾怒,動搖東越的根本。
葉輕霄雖然明白他們的用心,但每日在朝堂之上吵吵鬧鬧,下朝之後又對著整堆罵他的奏折,實在堵心。這些天來求見葉輕霄的大臣絡繹不絕,甚至有大臣為了勸阻他而在殿門外長跪不起,然而這位青年天子態度堅決,誰要跪便隨他去,跪暈了便讓人抬回府好生醫治,並從宮裏送去大量補品,但就是不答應放棄改製。
有人看見葉輕霄不肯妥協,便去勸李居岐。李居岐更絕,一聲不哼地聽著前來勸阻的大臣們哭了半天,突然衝過去抽出掛在牆上的佩劍,一臉無奈地說道:“下官身受皇恩,不敢相負,今日諸位相迫,下官唯有一死以謝天下。”
說罷就要抹脖子,嚇得那群老淚縱橫的大臣們連忙衝過去奪劍,待安撫完李居岐便匆匆告辭離去,此後再也沒人敢上門相勸。
這段時間,大臣們一逞詞鋒,奏折幾乎全是罵人的,一是罵葉輕霄,二是罵李居岐,那言詞之犀利讓人歎為觀止,幾乎讓葉輕霄以為自己是千古難得一見的昏君。
更讓人驚歎的是李居岐不但是葉輕霄的心腹,更是葉辰夕的知己,他上朝時為葉輕霄舌戰群臣,下朝之後卻經常和葉辰夕討論東越的山川地形,以及在沙盤演戰,談得十分投機。
這件事轟轟烈烈地鬧了一個多月,爭持不下,後來群臣聚集在擎天門號哭,此時溽暑蒸人,群臣跪伏在擎天門前,衣衫皆被汗水沾濕,他們連呼陛下,哭聲震天,葉輕霄連下數道聖旨安撫,他們卻不肯離去,非要葉輕霄放棄改製。
杜不凡伏在號哭的人群中,哭得撕心烈肺,偶爾說幾句挑撥的言語煽情群臣,讓群臣保持情緒高漲。而李居岐也聞訊趕來,力勸群臣回家,卻隻是徒勞。
直至黃昏,葉輕霄見群臣不肯退去,終於來到擎天門。他身穿玄服,肩繡日月,腰係玉龍,背著夕陽而來,看起來十分端莊。
群臣們見狀,立刻山呼萬歲,但呼完之後還是繼續號哭,淚水縱橫。
葉輕霄隻覺得額角隱隱作痛,自瓏太妃出事以來,他從來沒睡安穩過,身體日漸清減。改製明明有利於東越,無奈群眾各有思量,極力阻止,他周旋至今,隻覺累不堪言。
李可期爬到葉輕霄麵前,哭喊道:“陛下……祖製不能輕易更改……一旦更改,後患無窮,請陛下收回成命。”
葉輕霄輕聲歎息,勸道:“愛卿先回府吧!朕自有思量。”
大臣們聽罷,又有幾個人爬了過來,連呼陛下,泣不成聲。
李可期神色悲痛地說道:“陛下,臣知道阻止改製的人並非全是為了東越……但請聽臣一言,陛下禦宇日淺,根基未穩……若執意為之,隻怕有人借機挑事……威脅到陛下……”
葉輕霄尚未回答,他又再說道:“臣句句肝膈之言,今臣以身相諫,請陛下收回成命……”語畢,李可期猛然站了起來,毫不猶豫地衝向擎天門的石柱,頓時血光崩現,鮮血染紅了石柱,觸目驚心。
“愛卿!”待葉輕霄反應過來時,李可期的身體已滑落地麵,額角鮮血奔流,甚至染紅了他的官服。葉輕霄衝過去抱住他的身體,隻時他已出氣多入氣少,卻緊緊拉住葉輕霄的衣袖,邊喘息邊說道:“陛下……請……聽臣言……”
說罷,他的頭一歪,抓住葉輕霄衣袖的手也漸漸滑落,顯然已經斷氣。葉輕霄以顫抖著的手指去探他的鼻息,隨即整個人呆住了。
群臣驚愕片刻,又再紛紛號哭起來,那混亂的哭聲使葉輕霄頭痛欲裂。
經過李可期的死諫,即使葉輕霄再不甘願,也不得不暫時放棄改製了。李可期雖然有些迂腐,但卻對他忠心耿耿。葉輕霄痛失忠臣,整個人更顯得憔悴,不願再多作糾纏,於是向身後的侍衛吩咐道:“把李大人送回府,厚葬。”
待侍衛領命把李可期抬走之後,葉輕霄才轉目掃視伏地號哭的群臣,神色疲憊:“改製之事就此作罷,眾卿家先回府吧!”
群臣聞言頓如久旱逢甘露,齊聲說道:“陛下聖明!”
然後便互相攙扶著離開擎天門,隻有李居岐仍然站在原地,看著一動不動立在門柱之下的君王,即使相隔十數步,他仍然能感覺到那種狠狠壓抑著的悲傷和挫敗,以及無法言喻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