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是在村頭最前東方左側，那裏有一顆大槐樹，活了幾百年，樹幹足足要三個人才能合力抱過來。旁支很大，黑綠色的橢圓葉兒蓋遮住了偏西的陽光。聽老一輩子說，那是風水寶地。
    一路上，烈陽當空，那蛋白的白雲隨著我的腳步緩緩在海藍的蒼穹下挪動著。風很大，隱約間能聽到山穀間虎嘯般的回響，青幽幽的稻穗曼娜的舞姿兒，毛毯似地一直鋪展到山穀邊緣。濃密的樹丫間，一陣陣的蟬鳴，惱人的午後。
    我和母親一前一後行走在田間曲折的小路，兩旁各種不知名的野花，粉黃的，純白的，炙紅的，淡藍的。。。。。
    我爬到一個山頭，看著眼底下一望無垠的田地，大口大口呼著清新的空氣。母親仍緩慢地前行著。
    我知道這段路對於她意味著什麼，就像一道疤，露骨刺痛的，誰還願意給自己再多撒上點細鹽呢。母親低著頭吟聲些什麼，目光是幽深的。
    父親墓地兩側栽種著茉莉花，土是翻新的，想來是母親從庭院裏移植過來的。母親是愛茉莉的，但更愛著父親，她認為人死了之後，靈魂是茉莉花兒白的潔白的，不塵不染的。看著母親跪在地上，雙手合十，閉目沉冥，眼角的淚珠兒，剛剛好滴落在茉莉花瓣上，慢慢地沿著莖浸透在褐色的土壤裏。
    “兒子，拜拜你爸爸吧。”母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焚燒著紙錢。
    我看著墓碑右下方赫然刻著我的名字，心口沒理由地隱隱作痛。身為你的兒子，這些年來，我給你帶來過快樂嗎？即使有，也在我一場場的鬧劇，無數次讓你難堪中消耗掉了吧？我有為你做過什麼嗎？好像，有吧。是誰給你委屈低頭認錯的？是誰讓你心口難受，怒氣一直衝到了腦中？是誰讓你在朋友麵前難堪的？你本該是一個溫馨甜蜜的家，但自從我來後，哪有一刻是安寧的？兒子是父親的延續，這倒是真的延續，是仇家的吧？
    “兒子，其實你爸很愛你，隻是他從來不說。還記得上次你把人打傷了，他父母找上門來嗎？到最後，你把你腿打傷了，晚上一個勁地埋怨自己下手太重，還給了自己一個狠嘴巴子，第二天一大早就到他父母家裏下跪請罪，你別提媽看著有多心酸，他這輩子從來這麼求過別人，我想拉他起來，都拉不走，就一直跪在那裏，到最後，他父母才原諒了你。這事，你爸一直沒讓我給你提。”
    母親，一直斷斷續續地給我說著。
    “還記得。。。。。。。”
    “我不能離開他，因為他是我的兒子。無論他做錯了什麼？犯了什麼罪？他都是我的孩子。”
    我腦海中懵了，完全地懵了。是啊，天下哪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這再不能簡單的道理我怎麼就不懂了？我混了那麼多年，對無數人撒了各種謊，也在眉眼眸動間清楚地聽懂他話中有話，可是，我竟然對這場撒了十幾年的謊，毫無所知。我滿腦子是痛恨，與他鬥爭，竟把這所有的愛，當成了一場沉淪的恨，像一泓泥潭，無可救藥地陷在其中。我以為自己是在扮演一個反抗的戰士，可看來我隻是不諳世事的小毛孩。
    父親，你真是個大騙子。
    騙的我好苦。
    我捂著嘴，看著那不出彩的照片，隱約我看到他笑了。
    孫悟空縱使再有萬般武藝，卻始終逃不了如來的佛掌。我已經自己走的夠遠了，卻沒想到還是在他築的巢穴裏。我以為我被人嫌棄，被人拋棄了。但他也從沒離開過。
    自始自終，我還是那個迷路的羔羊。
    我把手中的一束野花輕輕地放在石碑上，風起的很大，有幾片落葉隨著風飄向遠處。
    母親，仍悉心地把中午折過的紙錢，一個又一個地燒給父親。她不曾了解那個世界，但像她說的，她相信有那個世界。她也相信，父親會一直在等她。他倆總有一天會相見。
    “誰不會死呢？沒人是不死的。”
    “以前，我也想跟著你爸去了，但是想到你，我又很不舍。“說這話的時候，母親眼淚又忍不住地流下來。
    這個曾經隻懂得歡笑的女人，這幾天所遭遇的，所流的淚也許比她走過的歲月裏的還要沉重，還要多。
    ”可是，生活不就是這樣，把你折磨的死來活去，你還要堅持下去。是不是，老霍。“母親擦了擦眼淚，目光有神地盯著墓碑。
    是啊，她都明白，也懂得受過傷後的刺痛，是該隨風而去。有些痛苦是必須要經曆的，有些坎也是必須要踏過去的。有些人，這輩子，始終也是無法相扶到老。
    我望著跪在地上的母親，眼裏更憂傷。
    我蹲下來，看著她。
    “媽，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恩，媽相信。”
    我轉過頭，看著墓碑。
    “爸，你相不相信你兒子？”
    相信，你會在沒有我們的地方，好好活著，而我們更會精彩地活下去。或許，有一天，母親和我跟你在某一時刻，某一場合，都不徑相遇了，那我們到時候要相視一笑說著，沒有你的日子，我活的很好。到時候，你會不會來一句，好久不見？
    風靜下來了，那顆大槐樹上一串串白中透黃的花朵，散著幽香，像天女散花般紛紛落下，滿地都是花。偶有幾片落在父親的碑上。
    “父親，對不起。”
    然後，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下來。
    回去的路上，我回過了頭。
    那時候太陽剛落，月亮還沒升起來，我們並肩走在黃昏的餘暉裏，憂傷而又踏實的。
    天邊是霞紅色紅棗一般的顏色。
    風又吹起，我能聽到從槐樹樹葉間傳來的聲音。那是，
    “爸爸相信，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我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