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順，多麼諷刺的字眼。
    如果，我果真地孝順，那麼父親就不會暴跳如雷，跳上車就去飛快地追我；也是我執拗地不回頭，父親也不會看也不看地橫穿馬路，更不會當場死亡；更讓我內疚地是，我躲在外麵，半個月不回家，也沒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麵。
    母親，像瘋子般滿世界地找我，警方也參與進來，卻一直無果。後來，憔悴臉色蒼白的母親，沉重地點點頭，在親人懷裏掙紮著火化了父親。她知道，從今以後，父親是回不來了。她哭，不僅為自己，更為了她可恨的兒子。
    半個月後，我終於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身上所剩的錢再也支撐不起我在外的生活。於是，我踏上了回家的路程。走在路上，身影一長一短，滿眼是遠處蔓延的燈火，連成一片，像是潑墨的水彩畫。路上的燈微弱地亮著，螢火蟲熙熙攘攘地繞著飛舞。家門口高高的燈籠下掛著的雪白絲條，隨著山中的大風飄著，嘩嘩作響。
    從村口回來一路上就有人對我說，別想太多，我滿是疑惑地想著。我看到隔壁爺爺眼裏對我滿是疼惜，我佇立在門口，久久沒有進門。我側耳聽著裏麵的動靜，沒有父親的大喊聲，也沒聽到大貓的叫喚聲。
    我輕輕地一把推開了門，躡手躡腳地走進去，茉莉花的香味直撲鼻來。庭院裏很冷清，很多落葉沉靜地躺在地上，冒出的雜草綠油油的。我走過竹架子的走道，那銀白灰色的枝幹，點綴著翠綠的葉瓣兒，生長的茂盛。兩邊竟是競相開放的茉莉花，偶有幾株紅繡球，惹得像是穿著紅妝的姑娘。大貓突然從花堆裏躥出來，悠哉閑適地墊著慢步，肚皮上的肉又圓了幾圈。
    她看到我，在我腳褲管邊轉悠，不時蹭著。我彎下腰低頭去摸她的脖子，她一副享受的樣子，嘴裏發出嗡嗡的聲音。也許，這個家裏我最舍不下的便是她了。我想她更懂我，更願意聽我心裏話，時不時叫幾聲應答我的話。
    客廳裏空蕩蕩的，正對麵赫然掛著父親那張慘白的黑白照片。照片裏的人，嚴肅而沉著的。那一刻，像極了玩笑。我整個人腦海一片空白，莫名的一份恐懼和詫異湧上心頭。我母親從背後走進來，臉色白的像紙，驚訝著哭出聲來。
    “兒子，你爸走了，走了。”她緊緊地拽著我的手，眼淚縱橫。
    我感到不可思議，十幾天前那個追著自己打罵，生龍活虎的父親，那個我整天咒他死的父親，真的去了。什麼是去了，就是再也見不到了，我在心裏默默地想著。我真的開心嗎？再也沒有人可以管我，再也不會因為惹事而被人打的遍體鱗傷，或者被罵的狗血淋頭。沒有他的以後，我可以像天空中自由的鳥兒愜意地飛翔了。可是為什麼那顆跳躍沸騰的心，像被突然而來的巨大冰川冰凍了一樣，呼吸急促，腿腳發軟。
    我多希望，這是一場可怕的夢。我在夢裏，還沒清醒過來。
    就像，我沒辦法將西瓜甜當成真正的甜，沒辦法將陽光視作真正的暖，沒辦法在眼前湧進滿屋漆黑的時候，欺騙自己已經追逐到了夜晚。因為我知道，他真的走了，去了很遙遠，去看了我們想念卻回不來的人，留下來跟他們一起生活了。
    我並沒有哭，隻是輕輕地拍著母親的後背。那一刻，我發現母親的兩鬢多了很多白發。
    是，她的一座大山倒了，那個跟他說要走一輩子的人就這樣無情地走了，在茫茫世界中消失了。那個曾經依偎在父親懷裏的小女人，再也擁抱不了那個溫暖的胸膛。
    可是。
    “媽，別忘了你還有我。”內心無端地溢出一句話。
    是，一座大山倒了，還會有另一座大山拱起。那一刻，我的內心比在外麵經曆磨難的還要強大。我告誡自己我這隻在大自然撲翅成長的鳥兒，長成了豐滿羽翼，就該張開翅膀去嗬護老去的母親。是，父親走了。可是，我急切地想告訴母親，沒關係，還有我，還有你這個以後會懂事，聽話的兒子。
    我自然而然地明白，從前的自己死了。
    母親紅腫著雙眼，看著我，抹去眼角的眼淚，感傷地說，
    “兒子，媽什麼都沒了，隻有你了。”
    “嗯。”我誠懇道。
    什麼才是成長？就是當你覺得重要的事以前不覺得重要，現在你連自己都笑話自己了。我知道，我從今往後身上所肩負的，不隻是我自己了，還有母親，還有這個家。
    隨後的幾天，雖然母親仍舊常常坐在庭院看著照片發呆，精神有些恍惚，但多少快樂了些。我不常出門，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裏，跟著母親下廚做飯，傍晚的時候跟著母親在花園裏照料那些花花草草，跟著母親摸著大貓的肚皮笑話她最近發福了好多。母親卻笑話我說，大貓是懷孕了。
    這也算是大悲之後一件讓我們這個家開心的事，母親對大貓也格外地照顧，好像她把所有的希冀寄托在了大貓身上，她懂得了生命的無常，也理解生命的可貴。她就是一個溫柔的女人，永遠那麼善良，那麼體貼，那麼忍讓。
    “媽，你恨不恨爸爸。”
    “兒子，其實你錯怪了你爸爸。你爸爸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可是，我親眼看見他動手打你。”
    “可是，我並不恨他。”
    她愛父親，愛極了。以至於關於父親的不好，都學會了去包容，你明白父親這嚴肅的外表下麵是顆溫柔的心，是她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因為愛情，愛情可以包容一切滄桑一切巨變。而母親對父親的思念和堅守並不是妥協，因為在母親的腦海裏大概一直都播放著她和父親曾經的美好時光，那並不黑暗，也不痛苦，全是幸福。那隻是一種純粹的對愛情的持之以恒，曾經擁有過，想到就不覺得心酸。
    “可是，我不能原諒他。”
    “兒子，人不能活在過去，活在痛苦的回憶裏，否則人會失去靈魂。”
    “別活得跟死人一樣。”母親關切道。
    然後，黯然地離開了。
    每個人都該有一顆準備好的心，去送走離去的人，留下來好好活著，可以懷念，可以悲傷，可以睡不著，但會活著，會堅強，會學會遺忘。
    那個夜晚，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夢見垂死的父親在病床前，淚流滿麵地跟自己說，對不起，兒子。然後手一鬆，便再也喊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