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身子泡在寢宮深處特地為曆代君王引水修建的溫泉清月池裏，孟昭城閉著眼睛微微揚起頭挨在池邊，任水麵冒起的淡淡輕煙白霧的將自己籠罩其中，仿佛這樣便可以將自己從這個金碧輝煌的宮殿隱藏起來。
    他本來就是個極俊美的男人，此刻如此安靜無聲，周身氣度斂去不少。升騰起的水汽潤澤著他的麵孔，發襯得他眉目如畫唇紅發烏，倦怠之下劍眉不展，竟是平添了幾分難以言說的柔媚。
    身為男子而言，陛下還真是長得夠不賴的！
    在十步之外靜候君王召喚的如意，學不來那些文人念上句“月色如水，佳人如玉”的酸詞，隻是本能地覺得眼前這一幕實在悅目得很。
    皇宮內院雖是天家之居宮規深嚴，底下的宮人不得議上，但天底下本就沒有不透風的牆，更架不住碎嘴的本性。
    如意入宮多年自然也知曉不少深宮往事，據聞當今太後本是個棄嬰孤女的低微出身，在先王姐姐金枝長公主府上任伶人歌姬，因緣際會憑著天下難尋的傾城絕色過人手段博得皇寵，一躍龍門飛上枝頭變了金鳳凰。
    皇宮裏向來最不缺的便是如花美眷，太後當年能以如此卑賤身份得天下之主垂青，並最終將自己兒子推上至尊寶座，可想而知是何等非凡人。
    正是有其母必有其子，當母親生得豔絕人寰，當兒子的也是長得俊美無雙，而且都不是虛有其表的人物。
    想來也難怪陛下平素對宮裏那些娘娘一副不甚理會的樣子，實在是配得上的此等“龍顏”的美嬌娘寥寥無幾，解語才情亦乏味得緊，讓人如何提得起興致。
    這身為男兒漢長得太好看了些，也是挺愁人的。
    當然自認為能夠理解君王某些小心的話，打死他也不敢說出來，隻能在心裏犯嘀咕。
    孟昭城自不知近侍在天馬行空胡思亂想，隻是覺得往日能讓自己放鬆的溫泉最近越發失去功效，泡了好一陣子仍舊有些身心乏累，腦子卻又十分清醒全然沒有睡意。
    他今晚違心順母後心意臨幸了一女，心裏卻並不對後果抱有多大期望。
    母後的苦心他豈能不知，隻是想到自己的身體，隻怕再好生養的女子，也隻能如沒有種子的良田，白費了一番耕耘。
    隻可惜，盡管希望渺茫，他們母子也隻能一次又一次地懷著僥幸之心。
    從他懂事起，他就很明白自己母族出身何等卑賤，身後依靠全無。而他非嫡非長，隻因母親專寵多年，那些根基深遠的妃子皇子們，明裏暗裏沒挖空心想致母子二人於死地。
    如覆薄冰的童年生活，教會了他“不進則退”的道理，隻有將至高無上的權利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裏，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在漫長的爭寵生涯，他已經記不得他們母子算計了多少人，又害多少人丟了身家性命。但他記得很清楚，在父皇駕崩之後登上寶座之前，自己是如何設計那兩位本來最有實力的兩個兄弟，最終讓他們滿門老小隨他們煙消雲散。
    他走到如今這一步，步步都是踏著無數仇敵鮮血。
    皇權之爭向來都是血腥殘忍，麵對最高權力的爭奪，什麼三綱五倫父子兄弟，全然不過哄騙世人的笑話。
    然而他也深知，自己當年弑兄殺弟奪得寶座，雖然用高壓手段鎮壓朝廷，但在許多所謂正直之士心裏他這皇帝當得仍舊是名不正言不順。
    所以他自自登基以來，竭盡所能當一個合格的君主，為的就是讓不服之人認同，而天下也被他治理得整整有條。
    但如今多年無嗣，卻成了他最大的軟肋，更成了朝堂宗室中有心之人發難的絕好借口。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板上釘釘便成了他的罪過。
    當初帝位之爭，他屠戮了兩位兄弟，流放了幸存的一兄二弟，並將旁係分支有可能窺伺皇權的親王世子大清洗了一遍，把至親血脈打壓得毫無喘息之機，可謂手段狠絕。
    可就是今天的早朝，竟有大臣公然以他多年無所出天家血脈無法傳承為由，奏請自這三位兄弟中挑選子嗣冊立為儲君，以繼皇統。
    這個餿主意真是讓他當即連臉都氣青了，而更可惡的人群臣竟多有附意，顯然早就串通一氣，隱隱然有逼宮意味。
    難道他辛苦籌謀，冒天下之大不韙罪名才得到的皇位，竟是為了給他人作嫁衣裳？
    更別提那三位兄弟被他打壓流放，雖生猶死，這些年來積怨極深。要真選了他們的兒子過繼立為太子，日後羽翼漸豐，又如何敢說不會為其父母報屈辱之仇？
    養個敵人的孩子在身邊，還要寄望他繼承自己，隻要想到這裏，孟昭城就覺得即便泡在溫泉裏也不由自主心裏發寒。
    過繼立嗣，萬萬不可為之。
    隻是這天下到底並不是他一個人的天下，策立皇位繼承人更是攸關社稷，文臣武將雖是臣子，卻並非全然不過問，甚至於認起死理連他也不能回轉。
    當年是處於刀尖浪口，進一步登至尊退一步成國賊，不為權力也為自保，拚了性命名聲憤而一搏。雖最後如願以償，畢竟大大傷了朝廷元氣，也讓自己落下了個難以消除的壞名聲，勤政治國這麼些年也無法將不光彩的一筆抹過去。
    因為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想再用強橫高壓手段，再貿然清洗打壓。
    再忍忍，再忍忍，他千辛萬苦才走到今天這一步，萬萬不能功虧一簣。
    孟昭城想到這裏，深深吸了一口氣，飽含水汽的空氣隨機滲入胸腔，稍稍將盤亙胸口的鬱結淡化了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