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事務所已有半個月，最初的文件整理和準備結束後，我便成了個徹頭徹尾的大閑人，白白占了這麼大的辦公室。而經過那件事情，我又不敢同淩越討些工作打發時間，普通的會計師甚至於Amy又不敢輕易指派業務。如此一來，除了天天報到，日子過得和帶薪假並無二致。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這是Amy在茶水間聽我訴完苦之後說的唯一一句，末了還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不敢說不懷好意，起碼也是居心不純。
    這樣的暗示我又怎會不懂？從小出入那些鮮亮卻虛偽的場合，察言觀色早已是種習慣。Amy興許是想順水推舟一番，但無奈舟已殘破，怎麼也浮不起的。
    在辦公室糾結半日，還是決定將那枚戒指物歸原主。畢竟我的身子和靈魂早已殘缺，萬萬不能耽誤人家大好青年。
    我特意挑他不在的時候，將那個藍色絲絨小盒擱在了辦公桌上。做完這一切尚有些忐忑，猛地想起昨天二哥找我似乎有要緊事，就急急地趕去了卓華。
    卓華是伊家的家族企業，主要做些房地產生意，近兩年二哥接手後才慢慢涉足其他。雖是伊家人，但我來卓華的次數屈指可數，參加酒會也是小時候的事，這五年來更是深居簡出，以至於絕大多數的人是不大認得我這個正牌三小姐的。因此，麵前的前台小姐正耐心同我解釋，沒有預約是見不到總經理的。
    我不由覺得好笑，卻又懶得同她解釋，幹脆坐在接待室等著。本想打個電話，隻是突然才想起二哥在工作時間私人電話總是呼叫轉移。
    麵前的幾本雜誌全然引不起我丁點興趣，粗粗翻了翻，便開始撐著腦袋打起盹來。就在將睡未睡之時，二哥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好眠。
    “依依，這樣該著涼了。”
    睡眼惺忪地抬起頭，便看到二哥眼中閃爍的關切之意，頓時心間一暖。
    “沒事的。”
    餘光瞥到二哥身後幾名高管，個個臉上都掛著不可置信的神情，估計是誤會了，而那位前台小姐的臉色，我不必看也知曉了。
    伊總又是何等人，在我們這一輩裏，揣摩人心的本事恐怕無出其右。
    “今晚家裏開酒會，爸說全家都得到。”
    “可我太久沒有應對這樣的場合了，我怕……”
    “做我的女伴，見機行事就好。”二哥的話擲地有聲，不容置喙。一掃他身後的各種目光，發現變得更難以置信，想必他們這些人精，已然猜到我的身份。
    “等我一下，我交代一下事情。”說完便轉身進了辦公室，而以他雷厲風行的個性，等待的時間總是隻少不多。果然不多時，我就坐上了他的保時捷。
    話說這輛保時捷還是我挑的，因為印象中那人和我說過保時捷某一款車型不錯。時隔多年，車型自然記不清，這個牌子卻在腦海裏生了根，是以當初一眼就相中了這一輛。記得二哥並不大喜歡，他更中意的是路虎那樣沉穩的車，不過彼時我尚在敏感時期，他最終還是順了我的意。
    “這輛車我挑得還不錯吧？”
    “還好，順手了。”
    一路上便隻有這麼兩句話，他素來不喜歡開車時聽些花花綠綠的調子，所以保時捷的音響基本是擺設。此時車廂裏溢滿濃稠卻溫煦的沉默。
    伊家二少爺便是這樣悶騷的人，對其他人也都薄情得很，就連當初女友以分手逼婚，他也隻是很淡然地回了句“那分開吧。”唯獨對我這個妹妹，實在是寬容寵愛得不像話。雖然話不多，但他一向都以行動來證明一切。
    車子在一家女裝門店前停下，抬眼看了看品牌，印象中似乎頗受圈子裏那些名媛青睞。
    二哥示意我進去挑一下今晚的禮服，我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你陪我挑吧。”話說出口才反應過來，他一向都是不屑做這等事的。
    “好。”而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他已邁進了店門。
    平日出席那些酒會他早已習慣，眼光自然不錯。稍稍試了他挑的幾件，發現竟都出乎意料地合適，量身定製也不過如此。我不由開始感歎起二哥的品味來。
    “我哥果然眼光就是不一樣啊。”
    伊家二少爺但笑不語。
    ————————————————————————————
    伊家大宅燈火通明，透過花園中央的噴泉，不難看到各種麗衣香鬢。這樣的場合我一向不喜，也已有五年未曾踏入這分紛亂虛偽的名利場。隻是既然是在自家，又有二哥做男伴，想必不會出什麼岔子、失了臉麵的。盡管如此，下車之後還是悄悄做了個深呼吸，不想卻被二哥瞧見了。
    “不要緊的，這是在自家。”二哥為寬慰我特意笑了笑，輕輕攏過我的手，順勢挽了起來。
    踏進大廳的一瞬，突然覺得水晶吊燈的光亮有些刺目，雙眼隨即闔了闔，竟覺得有些暈眩，幸而二哥穩穩扶住，才沒有被看出什麼端倪。
    禍不單行的是，腦袋裏此時也是一片漿糊，隻是由著二哥拉著我緩緩前行，耳邊聽到的不過片語，“伊總…卓華…這次的合作…”想來也不過是客套話，二哥低聲說了些什麼我倒聽不真切，隻是每每他說完寥寥數字，那上來寒暄之人必定讓出條道來。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進了大廳側旁的內室，闔上門之後吩咐我躺下來休息一會兒。
    “身子怎麼這麼差？”他的眉峰微微蹙起。
    “唔，前一陣子獻了回血，大概是貧血了吧。”
    “你這樣重度貧血的人，他們還許你獻？”他的聲音聽來已有些生氣。
    “我……”
    沉默半晌，隻聽得頭頂飄過一聲無奈的歎息。“依依，你真是越來越愛撒謊了。”之後，便是沉穩的腳步聲和刻意輕微的關門聲。
    有些事，別人幫不上，你卻還要說出來，那隻是無端牽連他人白白為你擔心。
    其實開春後，我的胃口變很差，幾乎快回到五年前的狀態。當初醫生也說過，厭食症在生理上的問題並不難醫，重點是心理。而最近，越來越厚重的不安漸漸滲入，直覺是有什麼是要發生的，無奈的是等了這麼久卻遲遲不來。
    於壞事上，我很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姿態，反正遲早都得來一刀，早死還早超生呢。
    稍稍躺了一會兒，眼前的暈眩感減輕了不少，又看到二哥很是貼心地在邊上擱了一碟巧克力，我也從善如流，吃了個精光。
    很久以前，我是不大愛吃巧克力的，又甜又膩。隻是那時他打趣時嫌我抱著感覺不大舒服，雖是玩笑話，我卻記進了心裏。巧克力作為增肥的不二之選，我也漸漸上了癮，就像他，我伊依此生沾上了，怕是戒不了。
    想來最近有關以前的記憶不知為何竟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清晰。但那又如何？當初他棄之如敝履的我，又能如何？
    吃完甜點又坐了一陣，便好了許多。心下覺得作為現今伊家主事人的女伴兼鮮為人知的三小姐，不露麵終歸不禮貌，心裏幾乎沒有猶豫便走出了內室。
    我哪裏知道，在我推開華麗的雕花木門之時，我又再次闖進了我這一生命定的糾纏，退無可退，逃無可逃。
    ————————————————————————————
    大廳裏此時正安靜，隻聽到二哥的沉穩的聲音，“為卓華和C&W的合作幹杯！”
    一時眾人都笑臉盈盈地舉起手中的香檳，一飲而盡，而我隻是木然立在原地。幸而是在燈光難以企及的角落，不然真是尷尬。
    猛然才想起這次我的雇主似乎也叫C&W，心裏不禁暗歎，世界真小！
    正在我胡思亂想之時，二哥已從繁務中脫身緩步走來。
    “好點了吧？”
    “嗯，不然豈不辜負二哥親手端來的甜點？”一抬頭，正對上他蓄滿笑意的雙眸。
    “就會耍貧嘴，這兩天我讓李媽過去照顧你，順便監督你吃飯。”
    我不知覺嘟起嘴來，就像小時候和淩越一起做壞事被二哥抓到了一般。許是我太久都不曾這樣，鎮定如他也有幾分晃神，但這也隻是彈指的事，畢竟生意場上的人一貫喜怒不形於色的。
    “記得你前一陣似乎說，被C&W聘用了是麼？”
    “嗯，不過那位CFO似乎忙著訂婚呢，暫時沒時間料理生意。”
    “依依，你可說錯了。他正在中國，就在這大廳裏。”
    原來CFO已經到了，那麼忙碌的日子怕是不遠。忽而又想起來，若是有了二哥倚靠，以後的工作應該也較為容易。罷了，便讓我狐假虎威一回吧。
    “反正總要見麵的，不如你幫我引薦？”
    二哥沒有絲毫猶豫便應了下來，“沒問題，Charles和我的交情總歸不錯。”
    待我挽著二哥走向那位神秘的CFO時，他背對著我們，似乎和他的未婚妻相談正歡。
    “Charles，我來引薦一下，我妹妹伊依，她是……”
    二哥沒能說下去，因為就在我腳下，玻璃並著香檳，碎了一地。
    我從來不知道，再次相遇竟是這般。在一個普通的酒會，在二哥的引薦下，作為伊家三小姐，重新認識這個與我曾相戀兩年的男人。以我不曾了解到的身份：C&W的當家人、卓華的合作夥伴，甚至於，我的雇主。
    夢裏的他從來都不很真實，麵孔永遠都是模模糊糊的。可現在，當活生生的宋楚涵正站在我麵前，我突然感到，原來這才是真正的不真實。
    他幾乎和五年前一模一樣，連看我的眼神也和從前看那些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一般，但對著他的未婚妻，卻濃稠得化不開。
    第一直覺就是想逃。可下一秒，我便想到這是在伊家，方才的碎杯聲尚可以解釋為意外，但若再有任何一個格格不入的騷動，足以引起不小的紛亂。
    “依依，沒事吧。”二哥自然看出了我的不對勁，原先挽著我的手轉而將我輕輕擁住。
    而我則直勾勾地看著麵前這個我愛了七年的男人，我從他的眸中看不出一絲起伏。似乎，我僅僅是他合作夥伴引薦的一個人，一個無關緊要之人。同時，我也無法忽略那雙優雅挽著他的清麗的手，以及無名指上亮得燙眼的碩大鑽石。
    事已至此，我反而坦然了。也罷，剛來的總會來。
    我淺淺換了口氣，衝他擺出客套式的笑容。
    “宋先生，你好。”